第41章 爻篇 緡澤

第41章 爻篇 緡澤

“你聽到了多少?”

“全都聽到了。”

穆爻覺得,九鯉很可能是海棠花妖。

一拜,海棠生葉。

二拜,嫩苞吐蕾。

三拜,灼灼如華。

她跪在碑前叩首的時候,山間的所有海棠花都競相成綴,錦簇成團。放眼望去,一叢深紅一叢淺,如筆上墨痕淺淡相映,比得滿城紅綃黯然失色。

“阿鯉失禮,第一次來見您,沒帶什麼體面的東西,您要是不嫌棄,就把這滿山的海棠花當作見面禮好了。”

言罷,九鯉突然想起來什麼,從袖子裏摸出一個捂得熱乎乎橘子,猶豫了半晌,接着恭恭敬敬擺在石桌案穆爻的蜜棗糕旁邊。

“阿鯉只有一個橘子了,這可是阿鯉的心頭肉,現在偷偷給您,還望您不要責怪阿鯉的不請自來。”

再叩首,九鯉起身,將新發的海棠花枝插在墳前的舊土上。

穆爻看她一板一眼地跪叩,也不知道她從哪裏學來的人的規矩。

話說,他只知道她是妖物,卻還不知道她是什麼妖。

“穆爻,”默了半晌,靜立在墳前的姑娘喚了他一聲。

穆爻看向她,卻見她望着那簇插在土中的海棠花出神。

“穆爻,你相信人有前世嗎?”

這是他最不想面對的問題。

他胸口一緊,連呼吸都急促了些,許久,道了一聲:“我不知道。”

“是啊,”得到了回應,“我也不知道。”

“一個人,活了一世,最後卻要應某種因果,將責任交給來世。”

“而來世,就算長相相同,但沒有記憶,沒有從記憶中生出的情,他還會愛原來所愛,恨原來所恨嗎?沒有這記憶,這人與素不相識的路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若所謂‘轉世’,是將責任強加給一個與自己無冤無仇的人,那麼轉世的人,也太過自私了。”

“我希望,我不要有前世,也不要有來生,永遠不要。我不替素未謀面的人活着,也不會去強迫所謂我的‘來世’,去做她不想做的事,愛她不想愛的人。我這一世便是一世,不給別人添一點麻煩。”

狐狸面具轉過來,紅眸中是一片寂寥。

“穆爻,你說呢?”

一句句,皆觸心底溫軟,九鯉這種眼神,穆爻很熟悉,與他被圍在玄皞眾人中,麻木地聽他們讚揚玄皞老祖的眼神一模一樣。

可他不相信,這世上,又怎會再有一個和他一樣的人,被逼活生生成了別人?

“信口開河。”他道。

默了半晌,九鯉抬手,將自己臉上的面具推到頭頂上。

明眸似水,倒影了世間繁華,絳唇點紅,笑盡生死漫長,玉頸之上眼瞼之下,兩道硃砂色的妖紋如咒般妖異扭曲,觸目驚心。

這般眉目,貿然闖入穆爻的眼中,竟讓他的心稍稍停了片刻。

“若你當我是信口開河,那便是好了。”紅眸一轉,流光似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畢竟,從來都只是我聽說你。”

“與我有什麼關係?”死板倔強的靈修道士依舊假裝清高,穆爻不願多說一句話。

“說起來也沒什麼關係,只不過在你的台本里,命中注定要討伐的妖主,是我。”

天風忽疾,卷得海棠花一陣紛亂,漫天花雨之中,風的所有嗚咽聲,都被腦內隆隆的迴響吞沒。

穆爻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

眼下妖紋,琅玕木妖,在看到她摘下面具的一瞬間,他早該想到的。

“噌!”鹿鳴劍起,紫電繞劍,風雷交應。

紅眸中的哀慟,在他舉劍的一剎四溢出來,轉而垂眼,化作一聲自嘲,“我以為我們是一樣的,看來終究是我一廂情願了……”

再抬眼,海棠搖亂,荊棘瘋長,九鯉眸中除了猩紅的殺意,再無其他。

原來我們被安排的身份,真的會將我們引上註定的結局。

剎那寂靜。

先放下劍的是穆。

剛聽到九鯉說自己是妖主的時候,穆爻確實被嚇得下意識揮出劍來,可冷靜下來后,他看到九鯉被自己的反應傷透心的樣子,心裏的不忍卻佔了上風。

但是,是他先動的手,依他的性子,道歉就跟要命了一樣。

“別……別壞了這片海棠花……”

九鯉聽了就是一愣,轉而“噗”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卻把穆爻笑慌了,“你若無事,我們就此別過……”

方想轉身,卻聽九鯉笑道:“你不是想回玄皞門吧?”

“又如何?”

“不如何,我就是想問問,你想不想做一些沒做過的事?”

穆爻欲離的步子突然停住,聽見九鯉清軟的聲音勾魂一般道:“妖市,玄皞門禁止弟子去的妖市,你,想不想去?”

西方有澤,名曰“緡”,藜草蔓蔓,近水而生,因其近封淵,終日為夜。然千屈遍地,紫光熒熒,比起靈渚門前的星辰幻道,竟還多了幾分水草的自在。

穆爻的腳踩在千屈草間,驚起一片熒紫,光點繞着他的衣擺悠悠上浮,穿過之間飄向虛空。而朦朧的虛空裏,許多修長而巨大的影子正靜靜矗立在原地,它們的頭上長着長而尖銳的喙,半身以下卻是一片混沌。

“噓!”

九鯉行在前面,轉過身來朝穆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那些是梟,是鳥雀死後的殘念,受封淵影響聚成的妖怪,因為殘念太多,多數的時間它們都在分辨自己的意識到底是哪一個,就會一直站在那裏,它們雖然沒有眼睛,但是耳朵卻好得很,小心別被它們發現了。”

“發現了,會怎樣?”

“你會成為它們身體裏無數意識中的一個,每日竭力爭搶身體,隨後枯竭而亡。”九鯉笑眯眯地看了穆爻一眼,挑了嘴角道:“你要不要試一試,攪在一堆意識里翻上翻下,想想就特別刺激。”

穆爻腦海里閃過一個詭異的畫面,無數冤魂擠在一起一邊“嗷嗚”亂叫一邊往上升,升到最頂上又“嗷嗚”叫着落下來,接着又“嗷嗚”地升上去。

好煩。

“不過,有件事忘記跟你說了,去妖市之前,得想辦法把你身上的靈力遮一遮。”九鯉轉過身,倒走和穆爻說話,“妖市千年來的規矩,連我都改不了,而且看在妖市之主是我朋友的面子上,就委屈你一下。”

行至緡澤腹地,眼前豁然出現一棵百丈榕樹,枝葉之繁茂,根須之粗壯,無以比擬。有靈雀成群繞樹而飛,留下空中妖力激蕩,漾開層層波紋。而那枝葉間金色的妖靈,如螢火蟲般嬉戲遊走,映照黑暗,如同銀河。

百鳥來朝,皆落在榕樹之上,歡躍悅鳴。

此處已經看不到遊盪的梟了。

“好巧,我還以為少淏不在家……”

勝景之下,紅衣的人臉上露出一抹笑意,背過手探了身子道:“歡迎來六妖族之一的地界,鳥族緡澤!”

一語落,眾鳥齊飛,穹宇之上一派祥和。

其中一隻落下樹來,霎時間化作兩個穿着灰色大氅長得一模一樣的公子,每人只有一隻手,一隻眼,行至九鯉面前跪下,道了一聲:“吾主。”

“啊,蠻蠻,”九鯉似乎與這兩人很熟似的,連寒暄都沒有開口就直奔主題,“少淏在哪兒?我有事找她。”

“主司在望星閣。”兩人同時答道。

“啊……望星閣……好高……不想上去……”九鯉抬頭向榕樹頂上望過去,看到那片藏在樹葉間的遙遠幽藍,露出為難的神情。

“反正望星閣上也沒有星星,你叫她下來,就說我帶了一個玉樹臨風小郎君來,等在織羽閣里,讓她這個風月老手來鑒賞鑒賞。”

被叫做“蠻蠻”的兩隻鳥妖對望一二,不約而同撇了穆爻一眼,化作鳥兒合二為一向榕樹頂端飛去。

玉樹臨風小郎君……

穆爻怎麼想都有種自己被賣了的感覺。

織羽閣,榕樹上最枝繁葉茂的一閣。

然而兩個人還沒到織羽閣門口,卻聽榕樹頂上一陣撼天動地的碰撞聲,引得整個榕樹一陣顫抖,接着一個巨大的黑影從窗口經過,筆直墜落下去。

“嘩!”

驚起一灘鷗鷺。

九鯉忙爬窗看了一眼,接着眉頭一皺,若無其實回過頭來,朝穆爻投去同情的目光。

接着,穆爻聽見她道:“放心,我會護着你的……”

“……”

穆爻背上流過一陣惡寒。

果然,在打開織羽閣門的一瞬間,一個東西掀風帶浪直衝道穆爻面前,差點懟到穆爻的臉上。

那是一張女人的臉,媚眸皓齒,娥眉橫翠,眉心花鈿,朱唇小口,面色粉白笑容妖嬈,眼角眉梢都媚到了骨子裏。

而接下來的部分,是穆爻一生中見過,最驚悚的場景。

人面蛇頸,頸后是鳥的身子,絢羽如綢,尾似孔雀,翼似鳳凰,抬起頭如百尺之桿,居高臨下。

此時那人面鳥身的東西腳還沒有動,頭已經伸出織羽閣,湊近了穆爻細細打量着,人面上的眼睛撲扇如羽的睫毛,差一點就要蹭到穆爻的臉上。

三步之內,紫雲雷動。

鳥面人身猛一睜眼,蛇頸一縮,千鈞一髮躲紫雲雷,圍着穆爻踱起步來,一尾繁重拖在地上,撞得桌椅翻倒,茶壺落地濺了她一身。

她十分嫌棄地回頭看了自己的尾巴,脖子一扭,臉又朝向了穆爻。

“七成。”一個媚中帶柔的聲音在織羽閣內,緩緩響起。

“哎?我看怎麼也有九成吧……”九鯉毫不驚懼那個鳥面人身的東西,倒是說出的話讓她有些不滿意了。

“沒見過世面!”人臉一閃衝著九鯉過去,湊在她眼前輕哼了一聲:“品相倒是極上,可惜只是個胚子,太嫩了點。”

九鯉比了一下自己和穆爻的身高,嘟囔,“我覺得也不嫩啊……”

“你也太嫩了,”鳥面人身的東西又踱了幾步,將話題一轉,“聽說你從妖主殿裏跑出來了,妖丞正派人在到處找你?”

“哈,哈……”九鯉不想面對這個問題,尷尬地笑了兩聲。

“怎麼?拐了一個小郎君,還跑到我緡澤來了?你知道你的小郎君是什麼人對吧?第一次帶人來就這麼大手筆,你就不怕妖丞知道?”

“知道了最好,我想氣死他很久了……”

九鯉小聲反駁了一句。

鳥面人身長嘆了一口氣。

“說吧,來找我,什麼事?”

見話題終於步入正軌,九鯉當即道:“問少淏再討一件雲紋霓裳。”

“怎麼?少主的袍子又被他耍破了?”

“這次不是給阿澤的,”九鯉望了站在旁邊沉默了快一柱香的穆爻,道:“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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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桑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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