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爻篇 初見
我們從不替別人活着,何況,是那素未謀面的人。
玄皞門首,徒穆,是玄皞老祖轉世,早就成為仙域裏眾所周知的事。
天生劍胎,又有老祖的紫雲雷護體,四歲御劍,七歲使萬劍陣,十歲凝氣成形,十二歲自創破軍劍法,十四歲遇天劫,復原玄皞殘存劍譜七星引式。
怎麼聽,都像是玄皞老祖心愿未了,連孟婆湯都來不及喝,風風火火直接投胎回來再續前緣了。
都說了靈修切忌三心二意留戀凡俗,這個轉世怎麼想都有“改頭換面重新做人”的意思。
而所謂轉世,是真是假,只有穆爻自己最清楚。
此時此刻,他正坐在撫州城的六璃塔頂上,看夜色下的玉安街上燈花徹夜人頭攢動,百慮攢心。
玄皞門該炸開鍋了,堂堂首徒從眼皮子底下人間蒸發,杳無音訊,換做任何一個仙門,都非同小可。而玄皞門在眾仙門裏首屈一指,加上蒸發的還是玄皞老祖轉世,對於玄皞門來說,真是當頭一棒。
主意是六長老出的,事情是穆爻做的,再怎麼說穆爻也是拿了六長老的手信堂堂正正走得北玄門,“逃”這個詞用在這裏,還是有些貶低自己的意思。
靈修仙家的事,怎麼能叫“逃”呢?
不過,想來此時,六長老應該已經見利忘義供出了他的的行蹤,只要他再在六璃塔上多待兩個時辰,影宗的人就能將他圍上兩個圈。
一想到要回到那個壓抑的仙門裏,穆爻的眸子瞬間沉了下來。
什麼玄皞老祖轉世,只有一些人,一邊逼人成仙,一邊自欺欺人而已。玄皞門以假亂真的好本事,讓玄皞老祖都不好意思再不轉世了。
長夜風高,吹得穆爻的頭髮凌亂。他手邊放了一小壇未開封的酒,暗紅封口裏透出馥郁的酒香,將呼嘯的天風都染了層層醉意。
六長老曾瞎里瞎掰跟他說過,酒這種東西,是彼是非。彼且有則當醉,醉而成歌。非則三世迷離,再無朝夕。一口下去,萬千憂愁,皆化春雨,綿綿而去……
可惜劍宗禁酒,穆爻完全沒辦法理解六長老那種搖頭晃腦滿面春光的心情。
可眼下出了玄皞門,劍宗就再也管不到他了,走過玉安街的時候,他看到西屏巷酒肆里擺放整齊的酒罈,眼睛一眯毫不猶豫買了一壇。
塔上風高夜長,可塔下正值上元佳節,闌夜燈火如豆接漢疑星落,紅樓隔霧相望繁光遠綴天,六街燈火鬧兒童,一派魚龍起舞的景象,讓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穆大少爺看得亮了眼睛。
指尖一挑,揭去酒罈的封口,酒香便愈發肆無忌憚,洋洋洒洒鋪了一塔,就連城外的人面桃花,也要魂醉心醉,大夢三生。
都說西屏酒美,一滴何曾到九泉,如今也見過了世間繁華,偷着喝過了酒,若真有九泉,也該含笑而去。
抬手,一壇烈酒就要送到嘴邊,忽覺手邊灼灼,殺氣泠冽,眨眼的功夫,一枚纏火骨針穿破酒罈,擦着穆爻的臉呼嘯而過,將他手裏一口沒喝的酒送全部給了六璃塔神。
穆爻一陣壓抑,下意識朝着骨針飛來的方向望去,接着,他看到了這輩子都難以忘記的景象。
落在他眼前的是一隻靈鹿,通身雪白如緞,一對銀藍色的長角如枝椏招搖傲然,蹄踏虛空,蹄下雲煙升騰,清雅而至。
而靈鹿背上坐着一個帶狐狸面具的姑娘,一身紅衣,滿頭紅紗。虛虛實實掩映之下,卻見三千青絲撩了些許斜斜一別,露出白皙的脖頸與妖冶的紋路,翩若驚鴻,美如妖物。
那姑娘在穆爻眼前頓了一剎,面具一轉,似回頭看了他一眼,轉眼又躍進夜色里,不知所蹤。
接着兩黃一白三個不知名的東西緊隨而上,一連串纏火的骨針朝着那姑娘疾飛而去,針針破風卻不顯一絲殺氣,唯有殘留的濃重妖力,撕扯出一道道碎星般的幽光。
明眼的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來,這是一個在逃,三個在追。
但在這以玄皞傳說著稱的撫州城內,又怎會有妖物這般放肆,光明正大地在天上遊盪?而且看那三隻不可名狀的殘影,倒不如說是橫衝直撞來得更加恰當,要是讓哪位捉妖的仙家逮住,怕後半生只能去皮串在炭火上草草度日了。
穆爻回過神,看了自己手上只剩上半截的酒罈子,無奈地隨手將它扔在一邊。卻不想半截酒罈有自己的想法,落在瓦片上打了個滾,從六璃塔上含淚殉情,與剩下的碎片共赴黃泉。
“呯……”四分五裂。
快樂的是酒罈,悲傷的是穆爻。就在酒罈子落地的剎那,穆爻看到兩個影宗的弟子正朝着這邊一寸寸靠近。聽到聲響,兩人不約而同被吸引了視線,朝穆爻看了過來。
“大師兄!”
“大師兄!”
“……”穆爻眉心一蹙,提起身旁的長劍,身形一晃消失在六璃塔上。
玉安街花燈如晝,而與玉安街僅隔了一條河的六合街卻格外冷清,就連從暖冬里醒過來的草蟲的嘶鳴聲,都穿雲裂石,如雷貫耳。若不是兩側房屋中還透出些許燈光,誤闖的人會以為這是一條鬼街。
月黑風高,這樣寂靜的街上,最適合做一些偷雞摸狗、殺人放火之類的勾當。
穆爻兩者都不在乎,誰要偷雞摸狗殺人放火,都跟他沒有關係,他找這樣一條毫無生氣的街,單純是為了方便甩掉緊跟其後的影宗弟子。
他看中了一條黑得發亮的死胡同。
揣摩影宗的心思,在他們看來,穆爻絕不會自暴自棄自斷後路,鑽進死胡同讓他們逮個正着。可六長老也曾說過,反其道而行,有時可顛倒乾坤,破解危局,出了玄皞門,原來的方法只能叫伎倆,真正的方法還得靠腦子想出來。
想不道這個整天弄鬼掉猴小老頭的話還有那麼一點精闢,之前確實小看他在人生哲理上的造詣了。
穆爻還沒有抬步進衚衕,一隻野貓“喵”一聲從衚衕里竄出來,掀翻滿地的籮筐朝着穆爻“呲”地露出凶狀。卻聽穆爻手中長劍“嗡”地鳴響,那野貓瞬間被嚇得炸了毛,腆着臉輕“喵”了一聲,十分乖巧地向一旁挪開。
然穆爻意不在此,那隻野貓竄出來的時候,他就知道衚衕里有別的東西。
“出來。”
長劍一揮,指向暗處。
衚衕里傳出一陣翻壇倒罐摩擦的騷動,接着一張狐狸面具顯出了輪廓,妖異的紅眸,以及如火的紅衣。
四目相對,卻無話可說。
沉默片刻,帶狐狸面具的姑娘撇開眼,弱弱先開了口:“好……好巧……”
未等穆爻開口,狐狸面具姑娘垂眼,眼珠子一動,先梨花帶雨如泣如訴起來。
“仙家且手下留情我本是山中的一隻野狐百年前被書生所救后誤食仙草化作人形特來尋人報恩求仙家看我純良網開一面我日後定安分守己專心修鍊爭取早日成仙造福蒼生。”
“……”穆爻看她抹着面具上並不存在的眼淚,聽着她背台本式毫無頓挫的語氣,無奈把劍收了起來,平靜道:“仙門裏藏書閣里,也是有這種畫本的……”
嬌滴滴的抽泣聲戛然而止。
接着聽到一個清然的聲音,平靜地尷尬道:“啊……是嗎?”
說話間,各色妖力混成的駭浪自街另一頭隆隆而來,霎時殘雲積聚,風聲疏狂。妖火照得街市慘白一片,房屋門口懸挂避邪的銅鏡發出清脆的開裂聲,平日不敢露面的各種小妖,紛紛從各種縫隙角落裏鑽出來,敲鑼打鼓歡度佳節。
“噓!”
狐狸面具的姑娘頓時緊張起來,拖了穆爻就往衚衕里躲。
紫雲雷驟然而起,“噼啪”直響。
轉頭,只見六合街上閃過一個花里胡哨的殘影,沿着街道風馳電掣而去,一邊跑還一邊發出“來……追……我……啊……”的奇怪聲音,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在這街上狂奔。
下一秒,數以千計的妖物攪成一團爭先恐後朝着那個花里胡哨涌過去,有些像球的妖怪被擠在妖怪堆里,都變成餅的形狀了,還要伸了短手短腿往前艱難爬行。更有甚者,被擠掉了腦袋,回頭撿起來舉在空中繼續跑,遠遠望過去像是搶了東西在炫耀一樣,然後被一團鼻子眼睛混在一起的豆腐拍倒在地,抽搐不止。
這股妖潮持續了一刻鐘才平息,原本只是人少冷清的六合街,此時妖力四溢,遍地狼藉,還有不少丟在地上的斷肢殘腿沒有沒腦地到處亂蹦噠,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鬼街”。
穆爻頭一回看到這麼壯觀的妖潮,冷靜下來后才發現自己提劍的手在微微發抖。
回頭,卻發現狐狸面具姑娘的注意完全不再妖潮上,她看着自己被紫雲雷傷得皮肉綻開的手,眼中光芒漸漸亮了起來。
“是……是吧……,雲,雷,雲,紫……”不知所云。
穆爻神色一動,也是略略愕然,但隨即暗了眼眸,敷衍道:“嗯”
也是,以玄皞天域的名聲,妖域早該有所耳聞。
“所以……你是……”
嘖!又來了!單單一個紫雲雷,就要將自己與他人強行聯繫在一起,真不知道,這究竟是誇讚還是攀比。
“不是!”
一語之下,連穆爻都沒有發現,自己身上的戾氣,又重了三分。
半晌寂靜。
狐狸面具的姑娘垂下頭,似是懂得了穆爻的心思,輕輕道了句:“對不起……”
這聲道歉,倒是讓穆爻一愣,內心剛翻湧上來的怒火霎時退了大半。
他很少在有關轉世這件事上發火,即使這是他一生中最令他感到不快的事,他知道作為玄皞首徒,眾人皆言對,皆言好,他就不能抱怨亦不能出言相駁,只能應和,成全他人而封閉自己。而壓抑久了,死物會腐爛,會變成濃重的黑色,侵蝕殘存的理智,最後變成像怨靈一樣的東西,所謂心魔。
他很久沒有笑過了。
而為這件事道歉的,她是第一個。
“無……”
“妨”字未出口,卻聽街上響起飛龍爪鉤瓦片的聲音,穆爻下意識將自己隱入暗處,指尖掐訣給狐狸面具姑娘施了個禁言咒。
這次來的是影宗的人,前後數十個,皆一身黑衣,從街道上,房頂上三三兩兩掠過,幾個人用着飛龍爪在深巷裏查探,其中一人直接落腳在穆爻頭上三寸的牆上,蹭落了一片碎塵,飛龍爪擦着穆爻的鼻尖盪了過去,險些血崩當場。
刀光劍影,颯踏流星,影宗也太不講究了,要是真的把穆爻的鼻子削下來,可是整個玄皞門的損失。
待人聲消失,穆爻才送了一口氣,鬆手解了狐狸面具姑娘的禁言咒。
禁言咒一解,卻聽狐狸面具姑娘“噗”一聲笑了出來,託了下巴,用一種完全看穿了的語氣緩緩開口“原來你也在被追啊……”
“……”穆爻不語,將眼睛撇開。
“仙家與小妖還真是同病相憐啊……”
穆爻依舊不出聲,表面上沉着冷靜,實際上尷尬得要死,想反駁又吊著一口仙氣不願與妖多言,便不再理會狐狸面具姑娘,提劍就要走人。
好巧不巧,一個花枝招展的影子從天而降,落在穆爻與那那姑娘面前。
來人穿着一件成親用的喜服,外面還掛了一根拖地的綢子,拖拖拽拽連磕帶絆,面上抹了白粉顯出死狀慘白,而兩頰紅暈卻比門神童子還要紅,頭上亂七八糟插了十來只步搖發簪,走路的時候抖得都纏在了一塊,觸目驚心。
那人一落地,氣喘吁吁地就往狐狸面具姑娘那裏奔去,開口第一句,發出一個少年的聲音:“阿姐!我好不容易才幫你甩掉!”
穆爻看在眼裏,瞬間覺得眼前一陣眩暈。
這什麼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