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暖閣

第417章 暖閣

綉金線五色團梅絨墊的四角,垂着極精緻的梅花絡。

那絡子也不知是拿何等絲線打的,輕盈如羽,繞上指尖時,好似攏了一團雲。

紅葯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指間的絡子,神思有些睏倦。

自有孕在身,精神便總不大好,只今夜到底不同,她還是強打起精神來,端端坐好。

說起來,寧萱堂的這處暖閣,紅葯倒還真沒來過。

往常定省皆在東、西次間兒,而暖閣並抱廈等處,朱氏那是絕不允許外人靠近的,只有她嫡嫡親的幾個兒女,才有資格踏足其間。

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

論富麗、論雅調、論精當,這暖閣又哪裏及得上六宮各嬪妃的住處?紅葯連那都瞧膩了,更別提這麼間不起眼兒的屋子了。

“什麼時辰了?可有三更了么?”

正思忖間,上座的王長子夫人潘氏忽地問道。

極輕的語聲,卻如一石入水,打破了屋中原有的安靜。

一時間,眾人俱皆看了過去。

潘氏唇角微抿,語聲依舊很輕:“我聽了這半天兒,也沒聽見那敲更的過來,也不知是不是沒聽見。”

打橫坐在下首的二夫人蘇氏聞言,便探手自懷中取出一枚金懷錶,垂眸看了兩眼,道:“再有半刻就三更天了。”

潘氏點了點頭:“原來還沒到三更呢。”

如若自語般的呢喃,很快便散去。

潘氏的眉心往中間聚攏,面上似有愁容,又彷彿像是熱了,抬起衣袖拭額角。

細微的衣物摩擦之聲,在這岑寂的房間裏顯得有些刺耳。

“夫人可是乏了?要不要去外頭躺一躺?”左慶家的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角,口中低聲問道。

潘氏最近總睡不大好,今夜又吃了這樣一番大驚嚇,便是常人也要禁不住,更何況潘氏這個臨盆在即的孕婦?

“幾位姑娘都安置在了西梢間,這會子已經都睡下了呢。”左慶家的此時又道,面上憂色更甚:

“那東梢間兒倒還空着,裏頭鋪蓋皆是現成的,夫人若是想歇一歇,奴婢這就……”

“罷了。”潘氏擺手打斷了她,蒼白的臉上,笑容亦顯虛浮:“我如今還不妨事,坐着也不累。”

左慶家的張了張口,似欲再勸,潘氏又笑道:“媽媽若不放心,這就去外頭拿幾個軟枕來,我靠着坐也就是了,總不好放着一屋子的人,我自去歇着罷。”

左慶家的見狀,情知不好再勸,只索罷了。

她這一去,屋子裏便又靜了下來。

窗外風聲嗚咽,檐下占風鐸間或發一聲清響,遠處的喊殺聲、槍炮聲被風拂來,零零星星地,並聽不真切,於是,越添壓抑。

“五弟妹,不知你那裏……有沒有個准信兒?”

良久后,潘氏的語聲方才響了起來。

眾人皆一怔。

紅葯亦抬起了頭。

明亮的燭火下,諸人神情纖毫畢現,潘氏面上那個不大自然的笑,亦很容易看得清。

“五弟妹見諒,不是我這個做大嫂的要套你的消息。”她不緊不慢地着,扶在案邊的手卻緊緊攥起:

“實是如今小叔最得父王信重,且小叔手底下那些兵瞧着就不一般,想來五弟妹怎麼著也比我們這兩眼一抹黑的知道的多些。”

言至此,她微白的唇輕輕顫抖,說出了最後的一段話:“五弟妹便揀着能說的與我們說一說,也好教我安心,好不好?”

末了三字,多少有幾分請求的意味。

今夜變故來得太快、太突然,如今是怎麼個情形,她半點數沒有,心下着實發慌。

而從此前所見來看,紅葯,或者不如說是五房,顯然是知情的。

聽得此言,紅葯尚未言聲,四夫人寧氏便當先接語道:“大嫂這話很是。”

她的臉色也不大好,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語聲有些發顫:“實話說吧,我這心裏也是……也是慌得不成,就想聽個准信兒。”

越往下說,她的面色便越是凝重。

她委實是怕的。

這大冷的天兒,正好好地睡得沉,忽兒巴喇地便是一聲驚天巨響,生生把人從夢裏驚醒,坐起來那心還“怦怦”地跳着。

原她還以為是自個兒發噩夢,不想那動靜竟是一陣強似一陣,就像天塌了一樣。

四老爺徐瑞也嚇醒了,只道“地動”,拉着她連滾帶爬跑到院子裏,兩個人衣裳都沒穿整齊,只裹了兩床被子,連凍帶嚇,別提多狼狽了。

過後才有前院管事來報消息,原來那並非地動,卻是叛軍作亂!

驚聞此事,寧氏直唬得手腳俱軟,站都站不住。

這昇平盛世地,又是天子腳下,怎麼突然就鬧起叛匪來了?

而更嚇人的是,這天殺的反賊居然還想與內賊裏應外合,殺進王府里來。

你說怕不怕人?

寧氏被這接二連三的消息直嚇得三魂七魄走了一半兒,險些沒厥過去。

所幸接下來的消息都還好。

叛軍很快便被殺敗了,王府無恙,不過虛驚一場。

寧氏那時還慶幸,只道王爺英明神武,一出手就把反賊給滅了。

其後,他們四房的人便依王爺之命,前往外書房並寧萱堂匯合。

王爺說了,這兩處皆有重兵把守,可保眾人無虞。

出了院子沒多遠,寧氏便見着了東平郡王。

王爺身邊跟着好些兵卒,一個個殺氣騰騰地,宛若煞神轉世。而他們的甲胄兵器,亦很怪異,反正寧氏是從沒見過的。

也就在那個時候,她親眼瞧見一個模樣頗為眼熟的銀甲男子,拿出個什麼東西朝王爺晃了晃,便帶走了一半人馬,而徐瑞卻低低嘆了一句“五弟帶的好兵”。

寧氏這才驚覺,那眼熟的銀甲男子原來竟是徐玠的長隨,她曾不只一次在梅氏百貨見過此人。

原來,護佑王府的非是王爺手下,而是徐玠麾下新軍。

這是徐瑞悄悄告訴她的。

包括那“新軍”之語,亦是他說的。

寧氏聽得不明不白,有心細心,偏徐瑞等男丁皆去了外書房,與女眷分開了,卻是無從問起。

再往後,蓬萊縣主徐婉貞也不知發的什麼瘋,大鬧了一場,眾女眷忙着開解勸慰,好容易才把人安撫住,個個力盡神疲地,寧氏便也沒了打探的力氣。

若非此時潘氏挑起話頭,她都快把這茬給忘了。

見兩位嫂嫂問到了眼前,二夫人蘇氏雖然不曾搭腔,那一雙美目卻也切切地看了過來,紅葯便知瞞不住了,且事已至此,亦無瞞的必要,便柔聲道:

“嫂嫂們既然問了,我自是知無不言。只是我曉得的也不多,只能粗略地估摸一下,約莫再一、兩個時辰,也就差不多了。”

此乃徐玠秘信中的估算,以紅葯對他的了解,這廝若無十成把握,斷不會這般說。

略停了片刻,紅葯又續:“主要還是皇城,皇城若無事,則大家太平。如今我也在等消息呢,但有信來,一準兒先與嫂嫂們說。”

雖有些語焉不詳,然她的神態語氣皆很篤定,眾人便大致有了數。

寧氏頭一個念了句佛。

能夠平安無事,自是上上大吉。

潘氏卻猶不放心,眉心仍舊蹙得緊緊地:“那父王並幾位老爺呢?”

她這是怕王府男丁遇險。

畢竟刀劍無眼,且那叛軍既然敢殺進京城,顯是有備而來,不能不防。

紅葯緩聲道:“幾位嫂嫂放心,老爺說了,陛下早前便下過一道密旨,調了不少兩衛的人來咱們家,如今都護在父王他們身邊呢,定然不會有事的。”

潘氏聞言,先是一怔,旋即那面色便松泛了下去,目中還湧出幾分喜色。

有兩衛的人護着,自是萬無一失。

此外,建昭帝特意派人保護王府,可見王爺簡在帝心,這也是天大的好事。

便在此時,門帘忽一挑,魯媽媽拎着個小食盒走進來,向紅葯躬身道:“夫人,酥肉炸好了。”

“快端過來,我這會子正餓得緊。”紅葯忙笑道。

她最近胃口極好,每夜都要加餐,今晚忽然想吃酥肉,便讓人做了。

魯媽媽上前幾步,從食盒裏取出一隻碟子,將上頭的小蓋盅兒揭開,剎那間,一股子鮮香味在屋中瀰漫開來。

紅葯欠身告罪:“幾位嫂嫂恕小妹失禮,我先墊一墊。”

潘氏此時心情大定,面上的笑容亦真切了許多:“你如今正在緊要處,只管吃你的,不用管我們。”

紅葯有孕之事,方才已然知會過眾人了。

蘇氏便在一旁打趣:“紅葯妹妹真有福氣,比我懷寶姐兒的時候可安逸多了。”

寧氏亦笑道:“正是呢。五弟妹福氣好,這害喜也不成其害,反為美事了。”

紅葯確實餓了,聞着那酥香的味道,越發圖不得,口中哼哈了幾句,便拿起銀簽子吃起來。

一時加餐罷,魯媽媽服侍着她漱了口,這才附在她耳邊輕聲道:“夫人,水婆子在外頭等您的示下呢。”

紅葯微微頷首,說了句“知道了”。

想必是李婆子那裏有了消息。

不疾不徐地站起身來,沖豎著耳朵聽動靜的諸人團團一禮,紅葯笑道:“我這就去外頭瞧瞧去,回來再細說。”

屋中皆非笨人,知道她這是探消息去了,自皆笑着應和,潘氏還叮囑她“慢些,當心身子。”

紅葯謝過她,招呼一聲,便帶着魯媽媽出了暖閣。

夜色下的寧萱堂,靜謐得讓人覺得陌生。

院子裏空落落,牆角堆積着匆匆掃出來的枯草敗葉,檐下燈籠亮了一溜排,照見滿庭飛雪。

轉過曲廊時,紅葯瞥眼瞧見幾個青衣僕婦站在燈影下,身上、頭髮上皆落滿了雪,眼睫毛都白了,卻如雕像般肅立不動。

這是兩衛派來的女衛,據說皆是以一當百的高手。

一眼掃罷,西廂已在眼前,水婆子便候在這裏。

紅葯甫進屋,她立時迎上前道:“啟稟夫人,李婆子已經全都招了,屬下從她前襟里搜出了這個。”

她自袖中取出一張銀票,雙手奉上。

紅葯點了點頭,示意魯媽媽收下銀票,又請水婆子坐了,方問:“皇城那裏可有消息了么?”

“有消息了。”水婆子壓低了語聲,神情很是鄭重:“叛軍被圍殲在西門大街,根本沒靠近皇城。陛下、太後娘娘、皇後娘娘並公主他們都好好地。”

這就好。

紅葯手撫胸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雖說徐玠打了包票,密信里也都交代得清楚,可沒聽見准信兒,她總也不放心。

如今,皇城無恙,大齊,亦無恙。

這是徐玠前世之憾,亦是他此生所願。

今夜,宿願得償,他亦應歡喜。

“充嬪死了。”

水婆子語聲再度響了起來。

低且沉的音線,在房間裏緩緩回蕩

紅葯點了點頭,面上無一絲異樣。

自從認出了向采青,充嬪便成了一枚明棋。

只是,沒想到她死得這樣快。

也或許,她就是在求死罷。

與其活着受那零碎罪,倒不如一死百了。

宮中的女子,手狠、心也狠。

水婆子上前兩步,壓着嗓子道:“還有,前幾年德妃娘娘並另幾位娘娘小產,聽說就是充嬪動的手腳。她和外頭的人一直通着消息,手裏有葯。”

紅葯輕輕地“嗯”了一聲,並未接話。

這消息還少了半截兒。

當年,充嬪也小產過的。

而算計她的人,應該便是德妃。

由私怨而起,漸漸涉及六宮、皇族乃至家國,最終引來外族鐵蹄,覆滅了整個王朝。

誰又能說,女子不能成大事?

前世時,充嬪這步暗棋,便起到了至為關鍵的作用。

當然,最可恨的,還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忠臣”。

一念及此,紅葯忽地想起件事來,忙問:“水媽媽,王爺那裏可有消息?”

打開北角門引狼入室,這只是其中一環,而王府最險要之處,卻另有別處。

紅葯眼下最擔心的,便是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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