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想起缸里那半瓢玉米粉,她就忍不住頭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家裏一窮二白,以後要如何過日子啊?
正煩惱之時,她突然心頭一顫,有種被注視的感覺,扭頭看去,心神立刻跌入一雙潭水般幽深的黑眸里,那潭水流動間盪起一波波漣漪,漾出些微的疑惑、不解、冷漠……
瑞雪呆愣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那人醒了!她猛然直起身,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難道要揮手打招呼說:嗨,你好,我是你的妻子,我們是互相衝喜成親的,以後要相依為命過日子,你絕不能死,因為我不想被發賣為奴?這些話,任誰聽了都要把她當成瘋子了吧。
思慮良久,她慢慢放下棉布巾,盡量溫和平靜的說道:「你好,我叫秦瑞雪,因為一些曲折之事,重傷流落在村外,被族老們撿回來同你成了親,為的是沖喜救你性命。我知道這件事你一時難以接受,我當時也是昏迷不醒,毫不知情,不過現在事已至此,你還是先養好身體,咱們再從長計議吧。」
那男子聽了這話,微微扭頭打量四周紅色的帳幔,眉頭皺起,眼裏閃過一抹嘲諷。
瑞雪還以為他是不滿這樁婚事,略微有些難堪,低頭伸手沾濕布巾,繼續給他擦手,一邊輕聲說道:「你如果不滿這婚事,等你身子好了,就去找族老們說明,或者和離或者休妻,隨你的意。不過,暫時你還是要配合我,先把病養好了再說,莫名其妙成親就算了,再背個克夫的惡名,我可就太冤枉了。」
那男子淡淡看着眼前忙碌的瑞雪,聽着她明顯帶有抱怨的話語,眉頭卻不知為何漸漸鬆開了,雙眼微闔,又沉沉睡去。
晚上張嫂子來送吃食時,瑞雪說起那男子曾經醒來,喜得張嫂子扔下她就跑出了門,不過兩刻鐘又跑回來說,明早族老們要上門來探望。
瑞雪立刻悔青了腸子,望着床上的男子嘆氣,中午時他不過醒了一會就又睡過去,萬一明早族老們都來了,他卻沒有再次醒來,那她豈不是平白多了個撒謊的嫌疑?
這一夜她半睡半醒間都在懊惱,早起洗漱之後,見那男子還是不醒,無奈之下只能打了盆冷水浸濕棉布巾,狠心蓋\在他的額頭上。果然,被冷意一激,那人墨黑的雙眉慢慢皺起,眼瞼顫動,終於再次醒了過來。
瑞雪鬆了口氣,也不多解釋,只是迅速的收了水盆,又扶起男子靠坐着,喂他喝了半碗溫水。
那男子好似想要說些什麼,卻被院門處的腳步聲打斷,三個頭髮花白的老者旋即陸續進了門,一見男子果然睜開了眼睛不再昏睡,都是大喜過望。
瑞雪搬出家裏所有椅子,才勉強安頓幾人坐下,本想奉茶卻束手無策,家裏只有兩個碗,她要怎麼招呼三個人,難道要人家輪換着喝嗎?
好在隔壁的張嫂子聽見動靜,送了三個碗和一小包茶葉過來,瑞雪俐落的燒水沖了四碗茶,雙手捧着送到族老們的面前。
幾個老人見她如此恭敬有禮,面上就帶了笑,其中一個被稱作雲三爺的就說道:「這般看來,我們幾個老頭子也沒有配錯姻緣,趙娘子是個俐落勤快的,以後有她在身邊伺候趙先生,先生身子也能好得快些,早日開課,村裡那幾個孩子也就套上籠頭了,現在整日的滿山玩耍,惹人嫌呢。」
其餘兩人也附和道:「可不是,要想出息,還是要讀書識字,以後先生身子好了,孩子們還要勞先生費心教導。」
躺在床上的男子勉強牽起嘴角笑了笑,應道:「這次舊疾複發,有勞各位老人家和鄉親們相救了,豐……潤之沒齒難忘,待過些時日能下地走動了,定然盡心教導孩子們讀書識字。」
聽了他這話,幾人臉上的笑意更盛,就連一旁站着的張嫂子都眉開眼笑。她家大壯今年十一歲,原本也跟着趙先生一起讀了兩月的書,現在日日在家自學,就盼着學堂開課呢。
族老們又囑咐了幾句好生養病之類的話就打算起身告辭了。
瑞雪想起灶間那空空的米缸,心裏暗急,但是看床上那夫君好似完全沒有開口的意思,只得硬着頭皮攔下了幾位老者,「幾位族老請留步,小女子有事相求。」
聞言,族老們互相對視一眼,又坐了下來。
雲三爺問道:「趙娘子有何事?」
瑞雪心中千迴百轉,盡量把話修飾得更文雅一些,「小女子突遭厄難,傷重流落在外,蒙幾位族老做主嫁與先生為妻,得以安身,心中着實感激,以後必定用心照料先生,以便先生能全心教導學生讀書。」
幾人均點頭贊道:「趙娘子所言甚是,婦道人家就該如此。」
瑞雪臉上笑着,心裏卻早暗罵不知多少遍了,如果是在二十一世紀,早把你們當人口販子抓起來了,哪有隨便把人嫁了,還要人道謝的道理?
但是,此時家裏粒米皆無,她也知不是耍脾氣的時候,於是又裝了賢良溫婉的模樣,低聲說道:「這些時日,張嫂子和青山娘日日為我們夫妻送飯,着實辛苦,小女子心有不安,正好身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就想親手做飯洗衣照料夫君,不料家中只剩下半瓢玉米粉,實在沒有餘糧可食,因此貿然失禮攔下族老,想請族老們出面說與鄉親們知道,先收些束修上來,銅錢或者米糧、雞蛋都好,待夫君身子一痊癒,就馬上給學生們複課。族老們覺得這樣可好?」
【第二章束修之爭】
趙豐年躺在床上,聽她如此說就皺了眉頭,他原本教授村童是為了報答村民們的救命之恩,也是為了找件事情佔着心思,少想些痛苦之事。自從授課這兩月來,每日都有學生家裏輪流送來飯食,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收束修,此時聽着這尚且算不上熟悉的妻子居然未經他同意就索要束修,他立刻就想呵斥一番,可剛要開口,卻被她一個冷眼瞪過來,一時竟怔愣住。
雲三爺見趙豐年沒有反駁,還以為這也是他的意思,想着武國讀書人矜貴,舉凡聘個秀才每年束修都要幾十兩銀,他們村中窮困聘不起,好不容易救了個識字的回來,教授村童們也很是盡心,當然不能因為一點小事開罪。
於是他眼珠兒轉了幾圈,清咳兩聲說道:「這倒是我們幾個老頭子思慮不周了,以前只趙先生一人,各家也就輪着送飯,現在先生成了家,自然不能再如此。我回去就傳話下去,每家先照着一百文錢的樣子,送些吃用之物過來吧。」
趙豐年回過神來,想要攔阻,瑞雪卻已經笑着行禮道謝了,「謝族老們體諒。小女子也識得幾個字,讀過幾本書,以後夫君再有身子不適的時候,也可以暫代幾日,絕不會耽擱孩子們的課業。所謂明山秀水出才俊,天地靈氣毓雅聰,咱們村中長輩心善,孩子們自然也靈秀,幾年後定能出上幾個秀才甚至舉人老爺。」
好話人人愛聽,特別是這些老頭子,哪個不盼着自家兒孫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於是剛才因為瑞雪索要束修心裏生出的那點彆扭,都被這幾句話安撫得服服貼貼,笑得鬍子都翹了起來,一路出門去了。
瑞雪恭敬的送到院門口,然後又謝了張嫂子,洗乾凈碗送她回家,就轉身進屋。
果然趙豐年正在等着她,一見她進來,那雙墨黑的眸子裏滿是冰冷和淡漠,「誰讓你要束修的?」
瑞雪原本打算好好解釋,可見他如此模樣,臉上的笑意也收了起來,直接搬椅子坐在他對面,淡淡說道:「沒有誰,是我自作主張。」
趙豐年見她一臉毫不知錯的樣子,惱意更深,「我教授村童,是為了報答鄉親們的救命之恩,並不是為了銀錢。」
瑞雪仔細打量他因為惱怒而帶了些紅暈的面孔,真想敲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面是什麼,「請問趙先生,你平日吃什麼活着?」
「當然是米糧。」
瑞雪嘲諷一笑,「哈,我還以為先生每日早晨喝點露水,晚上再灌一肚子清風就飽了呢,原來你也是吃米糧的?那我問你,廚中空空,連玉米粉都不到半瓢,不收束修你要吃什麼?我要吃什麼?我可沒有你那喝露水、灌清風就能飽腹的本事!」
「你……」趙豐年被她堵得一窒,卻也反駁不出口。
他從出生那日起,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從未為米糧之事操過半點心,就算遭難之後流落此處,也有學生家裏每日整治了飯菜送來,雖說不如家中精細美味,卻也沒餓過肚子。再者這次成親娶了瑞雪,實在太過突然,他心中還沒有把她當作妻子的自覺,自然也就考慮欠妥。
雖然心中明知自己有錯,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被女子如此嘲諷,叫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於是厲聲呵斥道:「你好大的膽子,誰教你的規矩?敢如此頂撞夫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