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更不如大紅色奪目扎眼。
莫名又想起,大雨如注中那一襲沾了泥水的飛魚服。
彼時,他已經是正三品的指揮使了,即便仍需奉迎范直,也犯不着親自跪在地上充當車凳吧?
就像現在他並不缺銀子,為什麼還要張嘴咬上一口?
只有市井小民,難得見到銀子分辨不出真假,才會那樣做。
還有,他要送她回家,應該是一片好心,可配上那副冷冰冰的表情,那份好意就大打折扣了。
這個人真是難以捉摸,無法用人之常情去推測。
楊萱下意識地搖搖頭,冷不防聽到旁邊有人低喝,「把帘子放下。」
剛才她想得入神,竟不知蕭礪幾時放慢了馬速,竟然就在車窗旁邊。
楊萱皺起眉頭小聲嘀咕,「太熱了,一點兒風沒有。」
蕭礪垂眸,果見她挺直的鼻樑上沁了層薄薄的細汗,臉頰也因天熱呈現出淺淡的紅色,宛如春天枝頭盛開的野山櫻,粉嫩嬌柔。
不由放緩聲音,「以後出門帶把扇子,家裏沒扇子?」
「出來得急,忘記了。」楊萱解釋,撇下嘴,「你不是不許我出門嗎?」
蕭礪冷「哼」一聲,策馬奔到前面。
沒多大工夫,馬車馳到榆樹衚衕。
張奎搬了車凳過來,文竹先下車,回身將楊萱扶下來。
只這會兒,蕭礪早不見了人影。
楊萱站在原處稍頓片刻,突然感覺有些歡喜。
其實蕭礪也不可怕,她跟他頂嘴,他不也沒怎樣嗎?
只不去看他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就是了。
一回生二回熟,多見幾次,就可以跟他打聽一些朝政之事,如果兩家能有來往就更好了。
可是想想就覺得不可能。
萬晉朝文官跟武官向來涇渭分明。
文官瞧不起武官,覺得他們粗俗粗魯不開化,武官瞧不起文官,覺得他們假仁假義假清高。
兩邊能和平共事已經不錯了,很難會有私交。
更何況,楊修文來往之人除去大儒就是名士,再就是他的同窗同僚,根本不會把蕭礪看在眼裏。
楊萱無限惆悵地跨進門檻,剛走到二門,就聽到正房院楊桂嘶聲裂肺的哭聲。
她忙提着裙子跑過去,見奶娘緊緊地摟着楊桂,辛氏則抓住他的兩隻手,正試圖讓范先生把脈。
可不等范先生探上楊桂的手腕,他已經掙扎着脫開了。
范先生無奈道:「罷了罷了,這樣就是診出脈息也做不得准。我聽着二少爺哭聲有力,當無大礙,只是這熱度退不下來卻是難辦,時候久了,怕燒壞了五臟六腑。要不這樣吧,給他洗個熱水澡,用生薑片搓下手心腳心,讓肺腑中的熱毒都發散出來,再按昨天的方子吃上兩副。等吃夜飯的時候我再過來看看。」
辛氏只得鬆開楊桂,道聲好,恭敬地將范先生送出二門。
回來后對楊萱道:「膽子真是大了,自己就能做主出門了?」
楊萱笑着解釋,「娘說今天要上門致謝,這到別人家裏,總不好過了晌午才去。而且,娘昨晚累了一夜,我就尋思替娘擔點事情,哪裏是膽子大了?」
辛氏聽着在理,瞪她一眼又問:「東西送去了?他怎麼說?」
楊萱道:「送了半斤棗泥酥半斤玫瑰餅,都是致和樓的點心,十兩銀子是兩隻銀元寶,用荷包盛的。我交給他,他就接了,沒多說別的。」
這是綠綉提了兌好的熱水進來,辛氏再沒有心思追究這事,伸手先試試水溫,覺得冷熱尚可,讓綠綉把水倒進木盆里。
小孩子都愛玩水,楊桐也不例外。
尤其還是個大熱天,剛才他哭出一身汗,現在泡進溫熱的水裏,竟是半點不哭不鬧。
就連奶娘用薑片使勁揉搓他的腳心,他也不曾反抗過,只顧着用手拍打着水花。
這一個澡洗完,奶娘和辛氏的衣裳都濕了大半。
好在楊桂的精神着實旺盛不少,沖楊萱「咿咿呀呀」說了好幾句話。
楊萱眼尖,瞧見楊桂牙齦上兩處白點,問道:「弟弟是不是要長牙了?」
辛氏看了看,「好像是,難怪會哭鬧,興許就是因為長牙。」讓楊桂張開嘴,對着窗口再看兩眼,臉上終於見了笑,「應該是出牙了」,又親昵地點着楊桂的鼻尖,「你這個小東西,得嚇死個人,等你爹回來讓他好生教訓你一頓。」
楊桂根本聽不懂,咧着沒牙的小嘴傻笑。
楊萱本也以為楊修文會一早趕回來,可是並沒有。
直到第三天的晌午,楊修文才帶着楊芷辛媛等人一道回府。
楊桂已經退了熱,開始恢復往常的活力。
辛氏卻病倒了。
范先生先給楊桂把脈,又給辛氏把了脈,長長嘆道:「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孩子生病,最揪心的就是娘,這不孩子好了,當娘的就蓋病了。」
提筆一揮,開了方子,給楊修文過了目,「我回去配藥,等會兒讓阿誠送過來,你就不用跟着跑了。」
楊修文沒客氣,笑着應了。
約莫一刻鐘工夫,二門的婆子便引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進來。
楊修文給楊萱三人引見,「這便是范先生的孫輩,家中行三,單名一個誠字。」
楊萱三人笑着行禮,喚道:「范三哥。」
范誠羞得臉皮紫漲,忙作揖還禮,一雙眼睛只盯着腳前方寸之地,不敢隨意亂轉。
楊萱莞爾。
她早知道楊桐近來大多與范先生的孫子一同上學,還從不曾見過他。
今日一見,只覺得他生得白凈斯文,相貌雖不若夏懷寧,可那雙眼睛卻比夏懷寧老實可靠得多。
范誠先把手裏藥包呈給楊修文,又另外取出兩隻朱漆木盒,「呂梁那邊有位姓鐘的先生,製得一手好墨,父親求了幾盒託人帶了來。」
盒子裏整整齊齊擺着四個墨錠,正面有「澹齋」兩字,另一面刻着「林去塵墨」的字樣,墨錠四邊都刻了瓦楞紋,非常精緻。
楊修文湊近聞了聞,問道:「是蘭煙墨?」
范誠笑答:「世叔好眼力,林先生以往多做松煙墨,近些年才開始制蘭煙墨,據說墨色黑潤,氣味馨香尤勝過松煙墨,最近先生又嘗試棉煙墨。」
楊萱好奇地問:「松煙墨是焚燒松枝為墨,蘭煙墨燒什麼,燒蘭枝?那棉煙墨呢,是燒棉花?」
范誠循聲望去,只見是個十歲左右的姑娘,穿了件極普通的青碧色綉粉白月季花襖子,梳着雙丫髻,頭上戴一隻小巧的珍珠花冠,珍珠的光澤映襯着她白凈的肌膚柔亮潤澤,更勝過上好的羊脂玉。
而那雙秋水般明澈的大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瞧着自己。
范誠驀地紅了臉,連忙移開視線,語無倫次地道:「應該是……啊,我也不太清楚,回頭寫信問問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