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辛氏更是料想不到,本能地拒絕,「不行!」
蕭礪猛地抬起頭,烏黑的眼眸幽深得像千年寒潭,直直地盯住辛氏。
辛氏看眼牢房門口小巧纖弱的楊萱,又看眼面前肩寬體壯,近乎八尺高的精壯男子,心底一片悲涼。
她是想給楊萱許個斯文儒雅的書生,而不是這樣的武夫。如果日後有個言語不合,蕭礪動起粗來,十個楊萱都不是對手。
可思及先前楊萱說別人靠不住,且如今寄住他家,又不能不委婉一些。
深吸口氣,放緩了聲音,「阿萱的親事,是要她自己做主,她相中哪個就嫁哪個,可有一條,不管嫁給誰,都需得及笄之後才能行禮。」
蕭礪「霍」地起身,沉聲道:「我等得及,成親時,我會稟告二老。」
言語極是篤定,好像適才辛氏那一番話就只是兩個字,「可以!」
說罷,大步往外走,走到門口頓一頓,「我會照顧好萱萱和幼弟,但請放心。」擁了楊萱出門。
差役「噹啷」掛上鎖,仍舊鎖住了。
楊萱木木地走幾步,回頭去望,只看到陰暗的長廊里,飄忽不定的綠光……
夜真正是深了,月亮已是半滿,高高地掛在天際,冷眼俯瞰着世間芸芸眾生。
楊萱低頭,瞧見自己跟楊桂的身影,就在腳底下,小小的一團,彷彿不經意就會消失不見。
蕭礪牽了馬過來,輕聲道:「三人不能同時騎馬,你抱着弟弟騎,我給你們牽馬。」
楊桂聽說要騎馬,高興得不行,也不怕生,張開雙臂讓蕭礪將他抱上去。他腿短,沒法跨坐,只能側坐着,蕭礪怕不穩當,將外衫脫下來,擰成繩,束在楊桂腰間,另一頭緊緊地系在馬鞍上。
又讓楊萱踩着他的膝頭上了馬。
待兩人坐定,這才慢慢牽了馬往回走。
楊桂開始覺得新奇,手舞足蹈地指着路旁的屋舍笑鬧,走不過一刻鐘,困意上來,小腦袋一點一點,竟是睡著了。
一路上靜寂無聲,只有馬蹄踏在路面發出單調的「嗒嗒」聲,偶有查夜的士兵經過,蕭礪亮出腰牌也便應付過去。
楊萱腦中一片空茫,沒有悲哀也沒有憂傷,只感到身體從內而外地累,而路漫長得好似走不到盡頭似的,看不到半點將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礪終於將馬停下,展臂對楊萱道:「到家了。」
楊萱抱住他脖頸,茫然地說:「大人,我好累。」
蕭礪緊緊地將她擁在懷裏,柔聲安慰,「回去睡一覺,什麼都別想,有我在呢。」
片刻,鬆開楊萱,打開,把馬牽進院子裏,這才將楊桂身上衣衫解開,問道:「讓弟弟跟我睡,你好生歇一歇。」
楊萱搖搖頭,「怕他半夜醒來喊人,還是跟我睡。」
蕭礪遂不堅持,將楊桂放到東次間床上。
楊桂翻個身,熟練地擺成個大字,仰面躺下了。
蕭礪無奈地搖搖頭,走到楊萱面前,低聲道:「先將就一晚,明兒我去買張大床回來。」
楊萱輕輕「嗯」一聲,在床邊坐下了。
蕭礪站了數息,轉頭走出去。
楊萱聽到他在院子取柴火,聽到他嘩啦嘩啦倒水的聲音,又聽到他把馬牽到東跨院。
她知道自己該過去搭把手,可是她懶得動。
跨坐在馬上走了大半個時辰,兩腿酸得不行,而心更累,彷彿沒有了知覺沒有了感情,整個人都是木木的,只想就這麼獃獃地坐着。
不大會兒,蕭礪復又進來,手裏端着一盆水,走到床前半蹲着絞了帕子,輕輕覆在楊萱臉上。
他蹲在床前,絞了帕子,輕輕覆在楊萱臉上。
盆里兌了熱水,帕子有些燙,卻極舒服。
那種怡人的溫度自毛孔滲進五臟六腑,楊萱像驚蟄之後的蟲蛇,一點一點自僵硬中蘇醒過來。
她接過帕子,輕聲道:「我自己來。」
蕭礪仍是半蹲着,月光透過雲紗照進來,在他臉上泛起亮白的銀輝,他幽深的黑眸映着明月,閃出動人的光彩,「萱萱,你還有我,我總是在的,不會捨棄你,不會拋下你,不管你在哪裏,我總陪你左右。」
楊萱凝望着他,心裏堵漲得難受。
楊修文為了氣節不管她,辛氏為了愛情拋下她,楊桐為了名聲丟棄她,楊芷為了活着遠離她。
當她以為自己仍是跟前世那邊孤零零地無依無靠的時候,卻有人願意給她溫暖,給她支撐,蹲在她的面前說不離不棄。
楊萱展開帕子,再度蒙在臉上……
有溫熱的液體自眼角沁出,無聲無息地湮沒在帕子裏。
片刻,楊萱深吸口氣,將帕子自臉上揭下來,放進盆里洗乾淨,正要去晾上。
蕭礪攔住她,「我去吧,你把弟弟外衣脫了,待會兒給他也擦把臉,擦擦手。」
楊萱點點頭,也不點燈,就着清亮的月光給楊桂褪下外衣。
楊桂仍睡得香,嘴巴無意識地嚅動着,也不知夢裏是否吃到了肉丸子。
蕭礪另外換了水來,看着楊萱給楊桂擦洗過,這才端了水出去,低聲道:「不早了,你歇下吧。」將門掩上,離開。
楊萱將楊桂往裏挪了挪,側身躺在床邊,原以為會睡不着,沒想到頭一沾枕頭便闔上了雙眼。
夢裏紛紛亂亂,時而是夏太太叉腰指責她不守婦道,時而是辛氏撫着她的髮髻道別,時而是孫嬤嬤端着湯碗朝着獰笑,時而又是陰暗的長廊中,有人拖着粗重的腳鏈緩緩行走,所及之處,有暗紅的血跡從地里滲出來,散發出陣陣腥臭。
而她就站在血跡中央,眼看着血液一點一點欺近,很快就要浸沒她的繡鞋。
楊萱尖叫一聲醒過來,正對上楊桂驚恐的眼眸。
楊桂「蹭」從床上跳下,「蹬蹬」跑出門外。
不多時,蕭礪端着湯碗進來,「你醒了,先把葯喝了。」
湯碗是青色粗瓷,正裊裊散着白汽。
楊萱驀地就想起夢裏那隻青瓷湯碗。
孫嬤嬤一手端着碗,一手捏住她的腮幫子,油膩的雞湯順着她的齒縫流進嘴裏,而更多的灑在她青碧色襖子的前襟上。
楊萱打個寒顫,眸中本能地生起幾分戒備,剛想起身,卻感覺頭疼得仿似要炸開似的。
而後心一片濕冷,小衣早就被汗浸透了。
蕭礪溫聲道:「先前看你一直未起身就進來瞧了眼,覺得臉燙得厲害……方才郎中把了脈,說是染上了風寒,並不嚴重,只是氣滯於胸鬱積不發,容易肝失疏泄,另給開了個紓解的方子。葯一直溫在爐子上,你趁熱喝了。」
楊萱定定神,將枕頭豎起來,斜靠在上面,接過碗,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未正三刻,」蕭礪回答,手掌一翻,掌心出現一小塊冰糖,「喝完葯解解苦,鍋里還溫着小米粥,待會兒我給你盛一碗。」
楊萱捏着鼻子將湯藥一口氣喝完,把冰糖含在嘴裏化了,這才想起應允楊桂的肉丸子,忙問道:「阿桂中午吃的什麼?」
楊桂高興地說:「早上吃肉包子,中午蕭大哥買了四喜丸子。」
他倒是個自來熟,才只半天工夫就喊上「蕭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