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
“郎君,程太醫已經開過方子,候在外面了。”婢子輕輕推門進來,對着跪坐在一旁照料的年輕阿郎道。
微涼的風透過門縫溜進來,這位郎君悄聲應着:“知道了,讓他等一會,若是站不住,你領他去前廳且先坐着就是了。記着小心些,切勿打擾娘子。”邊說著邊細心替床上躺着的小娘子掖了掖被角。
綠盈抬頭見了緊閉眼睛病着的主母,不久前還言笑晏晏的臉龐,現在瘦削憔悴的緊。
出身低微的娘子如今驟然失去雙親,原本就不怎麼受老夫人待見,現在更是沒了依仗,一個離家的孤女,還不知道以後怎麼在這侍郎府中過下去。
綠盈是娘子的陪嫁,此時聞着廂房內淡淡的檀木味道,想起前幾日去給郎君送沉水香時瞧見的情景,不由得攥緊了手。
要是郎主還在的話,不知道得多心疼,也不知沈郎君以後沒有了蘇家的助力,還會不會對娘子好。
“你,你不要過來……”。小娘子突然微微蹙眉,喃喃自囈。
郎君順勢接過婢子遞上來的熱帕子,輕輕地,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擦拭她的嘴唇、額頭和手心。
日光透過庭院裏的桂樹照進來,許是秋天到了,站在外面已經小半個時辰的程衍被涼風吹了一陣,忍不住瑟縮起來,小步慢慢挪到那斑駁樹影中的最大的一片光中,想要汲取更多的太陽。
話說這府中主人沈綽是天寶年中的狀元,由一個六品翰林修撰到如今的禮部侍郎,只用了不過短短三年時間。
程衍搓着凍得有些發紅的手,一面盯着自廂房端水,緩緩走出的兩個美貌少女,個個姿態婀娜,婷婷窈窕。
雖然她們身着的是素色衣衫沒什麼裝飾,但雅緻的天青色雙袖隱隱透出皓腕來,襯的肌膚更為嫩滑白皙。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還記得去年的中秋宮宴上,淮南王連夜送了舞姬到沈府,沈綽雖沒有駁他的面子,但沒多久便將這兩人給自己夫人做婢子使喚。
當時自己聽聞,只道應當是二人姿色不夠,現在看來好像比沈夫人還楚楚動人些。
唉,如此的佳人,侍郎卻不懂憐香惜玉,委實可惜。
換做旁人府上,他說不定可以調笑一番,若看上眼了,就是討要一個也不是不可以,可沈侍郎嘛……他倒不敢太放肆。
畢竟是皇後殿下的親弟弟,算起來也是極有靠山的外戚。
沈氏在朝為官的雖不多,卻都是勛貴,除了咱們這位,都城之外還有其兄威武大將軍沈青。
天寶十二年,當時還是太子妃的沈氏長女生下一子敏,也就成為了如今陛下和皇后的嫡長子。
按照禮制,大殿下李敏自是當仁不讓繼承大統,且不說別的,單單陛下與皇後娘娘是年少為伴,青梅竹馬,一路扶持走到今天,感情也不是一般妃嬪能比的上的。
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可他們哪裏是一人得道?長安沈家,個個出的都是翹楚啊。
要不怎麼說,天道不公,自己怎麼就生不出如此優秀的兒子呢。
程衍想想自己家那個只知道觥籌交錯,呼朋喚友的兒子,感嘆一聲,撇過頭出神的看着頭頂上的桂樹枝。
花期快過,花也有些稀疏了,不過細細嗅來,依然還有襲人的香氣。
“程太醫也喜歡金桂嗎?”
一個清冽醇厚的男聲從後面響起,似乎已經洗去方才的疲憊擔憂之色。
“侍郎。”程衍躬身回道。
沈綽折下一棵還未落敗開的最好的桂花枝:“院內桂花,宅外鬼還。沈某從不信這些無稽之談。夫人喜歡,我便將這桂樹移種過來。不過嘛,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說罷微微轉身,將桂枝用雙手遞給程衍:“聽說令郎上月定親,明年便春闈了,我以此桂祝他心想事成,姻緣美滿。”
程衍哈哈大笑:“侍郎的桂枝我必得收下。想當年你一舉奪魁,如今夫妻琴瑟和鳴,讓人羨慕的緊呢。也不知老夫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有沒有這般福氣啊?”
沈綽搖了搖頭:“程太醫莫打趣某了,我夫人剛喪考妣,娘家突然遭此變故,風木之悲是不可避免的,但這幾日過去了,你也看到她如今昏睡不醒,夢囈也怪,沈某實在擔心。”
程衍捋捋鬍鬚道:“這個不必過於思慮,沈夫人落水之後高燒不退,全因其體質濕毒又鬱氣難解。要屋內多生些炭火,我再開個方子來發寒散邪,不出半月當會好轉,若是調養一段時日,也就慢慢恢復元氣了。不過心病還需心藥醫,若是侍郎想法子讓她疏解一些愁緒才好。”
見對方點點頭,程衍又接着道:“飲食務必清淡些,多食蔬果,我隔幾日便會再來請脈,若是有變化自是再會調理。”
“那是自然,某記下了,那就有勞太醫了。”沈綽連忙作揖感謝。
“不敢當不敢當,你們夫妻鶼鰈情深,當年又有誰不稱嘆侍郎高義?我可記得那上門說親的人一個賽一個的。若不是當時老夫膝下無女,身份低微,恐怕也想結個秦晉之好呦。”
“那您可就說笑了。”沈綽抬手示意小廝端來一個錦盒。
“這段日子還得您多多費心,這是晚輩的一點心意,望不嫌棄。”
“這……治病是皇後殿下吩咐的,本應是某的份內之事……”程衍面有難色。
不及他說罷,沈綽抬手喚道:“雲平,打開吧。”
雖已經有了準備,小廝掀開錦盒的一剎那,繞是久經人情世面的程衍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此中有一麒麟竭,外色黑似鐵,研面紅似火,他記得幼時曾在師父的手札中見過,不過,此物並未在中原聞名,因此有名藥典也沒有記載。
旁人不知道,但對於師從梅溪翁的他來說,麒麟竭猶如一顆未被拭去塵土的明珠般珍貴無比。
祛瘀鎮痛,止血生肌,如人之膏血,傳聞甚言可保屍體不腐,是為聖葯。
程衍在官場久了,什麼樣的東西沒見過,可謂早已久經誘惑面無難色,而現在……
不得不暗自道,這個沈綽在朝廷上混的風生水起,比起那些同一批進士的升遷速度讓人驚嘆,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
自己這幾年遍訪各地,可以確定的是,麒麟竭這個東西,中原一定是沒有的。
對面的人似乎見他有些猶疑,繼續道:“程太醫不必多慮,權當是某想為醫道做一點微末之事罷了。”
他也不再推辭,有些激動的接過錦盒,小心翼翼納於袖中,躬身行禮:“多謝侍郎,若日後有托,衍必儘力為之。”
……
……
蘇聿醒了。
此時她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麼驚天秘密,又因需要隱忍顯得既慶幸又后怕。
她看着天花板出神,熟悉的環境,方才聽見的對話和外面靜候的綠盈都在提醒着她……
這是至德三年!
娘家滿門被滅,滿心信賴的丈夫此後第三年幾乎完全掌控了蘇家的生意,並在自己誕下睦兒之後,用孩子性命相要拿到了蘇氏的印鑒來獻給陛下。
後來蘇氏茶葉所有經營歸入官府,成了官營。
在宮中被囚禁的她自此沒有了利用價值。皇後殿下,也就是她沈家郎君的親阿姊,用一根白綾結束了她年輕的生命。
一直到死,她那情深似海的郎君沈綽都沒有進宮看過她,原想着縱使利用,也應當有幾年夫妻情分在的。
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原來再睜開眼,又回到了至德三年啊。
蘇家大火,一切的不幸開始於此。
不,也許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