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三(3)
他心道,難怪這位大長公主眼窩深陷,形容憔悴,相較兩年前,像是老了幾十歲,精神氣都垮了下來,哪裏還是當初那個養尊處優保養極佳的大長公主?
卻原來是發生了這等變故。
不過他很了解自己那位表弟,若只是為著須臾舊事,他可能會剝了泰遠侯的爵位,但卻還不至於要斬了他,既是要斬,必是牽扯到什麼大罪了。
他道:「陛下軍律嚴明,從不會無故冤枉任何人,既是按律當斬,那便應該就當斬了。」
常寧大長公主:……
這是什麼話?那是他父親!他怎麼能用這麼平淡的口氣說出這種話!
她再控制不住自己,拔了聲尖利道:「明遠,那是你父親!縱使他有千百種不是,但他都是你的生身父親,你怎麼能眼睜睜看着他去死?還是因着你的緣故?」
她喘了口氣,也意識到了自己情緒太過激動,極力平復了一下,才續道,「明遠,我可以讓常氏去死,可以接受陛下剝奪泰遠侯府的爵位,可以忍受你弟弟和妹妹婚事被退,任人羞辱,甚至可以忍受你兩個表妹一個終身被囚,另一個遠嫁和親,可是我卻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你父親去死。明遠,你要我怎麼做才能息了你的怒氣?讓我跪在這葯衣谷之外求得你的原諒嗎?」
說到後面,已是滿面的淚水。
這一切的變故,她能挺着腰板撐到現在,已是極限。
她一生尊貴榮寵,亦不覺自己行了任何錯事,那坐在龍椅之上的人還是她一手養大,喚了她多年祖母之人,卻不想竟然臨老會落到這種子孫家破人亡的境地。
鄭遠:……
所以你能忍受這個,不能忍受那個,跟要跪到葯衣谷外有何關係?
他咳了一聲,道:「施主,小僧不過是個僧人,施主跪在這葯衣谷之外又有何用?陛下他不是曾在大長公主府住過數年,您去跪在宮門外不是會更有效果?」
常寧大長公主差點昏厥過去。
這話,這話她還當真跟鄭愈說過。
她着了大長公主的朝服闖進了宮中,求鄭愈看在祖孫多年的情分上饒了自己兒子。
可鄭愈扔給了她一地的大理寺查出來的罪證。
其中一樁便是,當年夏後娘娘身邊的人都是精挑細選信得過的人,甘家想要害她並不容易,是他的好兒子以夏氏的性命威逼了夏氏身邊的老嬤嬤,藉著夏后對其大姐夏氏的信任,在夏氏送給夏后的東西中做了手腳,這才致她早產。
她那所謂的「祖孫多年的情分」在殺母之仇面前,簡直就是可笑。
她還記得鄭愈冷冰冰又嘲諷的看着自己,道:「跪宮門?那就跪吧,你不是還想用你那德高望重的大長公主的身份聯合宗室逼朕嗎?請隨意,不過朕也告訴你,朕有的是法子剝了你大長公主的身份,讓宗室都對你避之唯恐不及。這麼些年,泰遠侯府,南平侯府不是唯甘皇后馬首是瞻嗎?只要隨便扒拉一下,就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當時她就像是被卡住了喉嚨,渾身的血液冰涼,一句話都再說不出來。
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若是知道自己養了個白眼狼,當初還不若就將他的身份透露給甘皇后和甘家……可是現在,悔之卻已經晚矣。
現如今,除了這個孫子,她已經再無他法。
她渾身的氣息都頹喪了下來,道:「陛下早已不再認我這個祖母,就算是我跪宮門至死又有何用?明遠,我不求別的,只求能留下你父親的一條命而已。那畢竟是你的父親,沒有他就不會有你,你的身體裏流着他的血。」
「老婆婆。」
門突然被打開,一個小姑娘端了一杯碧幽幽的茶進來,打斷了常寧大長公主的話。
常寧大長公主愕然的看向突然闖進來的小姑娘,她的臉上還掛着淚痕,狼狽之態被人盡數看去,就是先前說的話想來也被這小丫鬟聽了去,她還從未見過如此不知禮數的丫鬟,可一時之間,約莫是受刺激太重,她竟是不知該作如何反應。
阿棠卻像是完全看不見她的臉色,只笑吟吟道:「老婆婆,您肝火旺盛,肝氣又鬱結,這樣燒着對身體不好,這杯降火茶最適合您了,您試試吧。」
她說著就雙手奉上了那杯茶。
常寧大長公主黑着臉不接,她此時更恨不得把這茶蓋到面前小姑娘臉上。
鄭遠卻看不得阿棠受委屈,她那麼瘦,舉着杯茶多辛苦啊?
他道:「施主,阿棠的醫術精湛,她說的話不會錯,您剛剛也說了不少的話,不若就先用杯茶吧。」
常寧大長公主從來都不是傻子,她察覺到了自己孫子說起「阿棠」之時神色和語氣明顯柔和了下來,至少恢復了不少人氣,她心中後知後覺的微微一動,便也不再計較山野粗鄙之人的不知禮數,她取了帕子先拭了拭臉上的淚,然後擠出了一個近乎慈愛的神色,接過了阿棠手上的茶,溫聲道:「阿棠,原來你就是原神醫的千金嗎?這一年多來,還要多謝阿棠姑娘照料明遠了。」
阿棠但笑不語。
常寧大長公主端了杯子就啜了一口,然後那口茶不及入喉,就一口噴了出來,連着那個茶杯也「哐當」一聲掉到了地上,好在阿棠顯是早有準備,不知何時竟然已經躲到了鄭遠的身後,身上半點也沒被茶液濺上。
「你!」常寧大長公主手指着阿棠,嘴裏還火辣辣的,臉上五顏六色就像開了染坊鋪子。
她一輩子也沒受過這樣的羞辱,竟然被一個小姑娘這般戲弄,她怎麼敢?!
常寧大長公主氣得發抖,阿棠卻是靠在了鄭遠身旁,眼神十分可惜的看了一眼地上被潑灑了的茶。
常寧大長公主見她那副樣子越發的氣惱,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她驕傲了一輩子,竟被個小姑娘這般戲弄羞辱,可看着那小姑娘靠在自己孫子身邊,而自己孫子那副一改「世人與我何干」的出世高人模樣,一臉維護的神情,她不知道用了多大的修養才剋制住了脾氣沒有發出來。
她忍住了,沒再理會阿棠,卻是對着鄭遠用着難掩怒氣道:「明遠,我知道你可能恨常氏,恨你父親,甚至恨我,但我不知道你會恨我恨到這種要讓個小姑娘戲弄我的程度,這樣有意思嗎?」
阿棠的目光終於從地上的茶移到了對面常寧大長公主的臉上,她很不高興,道:「你這個老婆婆,這可是我精心調製的,我的茶,外面千金難求呢,你竟然說我是在戲弄你?!你有什麼值得我好戲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