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於是顧雙華懷着顆崇敬的心,規矩地跟在哥哥後面,踏進禪房時,偷偷瞥見桌前坐着一個中年男子,衣着樣貌平常,但眉宇間流轉着獨特氣質,卻讓人一眼就猜出他的身份。

方仲離正獨自對着一盤棋局,聽見方丈為他引薦,將手裏的黑子一放,淡淡道:「原來是長寧侯啊,失敬失敬。」

他嘴上說著失敬,其實也只朝顧遠蕭稍偏了下臉,目光還是留在棋局之上,外人看來頗有些傲慢。

顧遠蕭卻不介意,走過去朝他微微躬身道:「本侯久仰先生大名,今日特地帶舍妹前來拜見。」

方仲離這才抬眸,哪怕面對的是權傾朝野的長寧侯,古井般的眸子仍是波瀾不興,目光偏了偏,瞥見他身後的顧雙華,卻突然變了臉色,指着她脫口問道:「你是何人?」

方仲離身為當世鴻儒,總脫不了文人的痴傻脾氣。而且隨着學問漸長,脾氣也是越發的古怪難測。

據說,當初皇帝派人請他入宮為太子少師,他百般推拒不成,竟差點以頭搶柱自戕,所幸皇帝是個惜才,敬他為當世博學第一人,也就笑笑放他去了。

還有人說,方仲離這人眼裏只有學問,若是能與他談學論道之人,他能扯着那人聊上整夜,奉酒擺席、倒貼銀兩也無所謂;若是他看不上的,王侯將相都視之為螻蟻。

所以當他聽見長寧侯的名號,只輕抬了下眼皮,連腰都懶得直起,在他眼裏,什麼侯爺王爺,全不如他面前的這局殘局重要。

顧遠蕭早知道他的脾氣,因此也並未顯得不悅,反而態度恭敬地走到他面前說話。

方仲離這時才真正凝起了心神,他所見到的權臣貴胄,無不是仗着權勢自視高人一等,傲慢狹隘之輩。

可這長寧侯聽聲音年紀不大,竟能如此沉得住氣,受了他這樣的冷遇,言語中不露半點焦躁和不滿,可見是個人物。

於是總算抬頭看了一眼,可當他瞥見站在長寧侯身邊那人,心頭猛地一動,然後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隨即手中的黑子「啪」地落地,指着她問道:「你是何人?」

顧遠蕭見他如此態度,以為他如同許多迂腐學者一般,嫌棄妹妹是個女人,表情立即變得不快,冷聲道:「雙華是我家三妹,從小知書懂禮,受盡家人寵愛,今日就是她仰慕先生大名,想要來見先生,本侯才特地帶她過來。」

致遠和尚在旁看得明明白白,長寧侯自己受到無視尚能不驕不躁,可現在卻明顯動了怒,那意思就是告訴他們:這妹妹自己很寶貝,你對我不尊重無妨,對她可得尊重些。

可方仲離只低頭念叨着:長寧侯府的三小姐,三小姐……然後他倏地站起,直愣愣衝到顧雙華旁邊,勾着脖子,眼睛就差貼到她臉上了。

顧雙華被他嚇得埋着頭只往哥哥身後躲,顧遠蕭這次可是真的氣了,大步邁過去,將身子橫在方仲離和妹妹之間,握拳怒斥道:「方先生怎敢當著本侯如此無禮!」

方仲離卻捏着發顫的手腕,越過顧遠蕭的身體,繼續去找顧雙華,大聲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致遠和尚汗都下來了,眼看着長寧侯兩眼躥火就要揍人了,忙過去拉着方仲離道:「方兄你可是魔怔了,這是長寧侯府三小姐,千金之體,今日的貴客,可千萬不能冒犯啊!」

他就差沒說,你年紀都能當人家爹了,就算有什麼企圖,也藏着掖着點兒,當著人家哥哥就發作算什麼事啊!

顧遠蕭深吸口氣,沒想到所謂的鴻儒竟是這般無恥之人,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拉起顧雙華就要離開,這時,突然聽見方仲離在背後大聲道:「敢問三小姐,十五年前,你是否曾在京郊外南平鎮石灤村一戶姓徐的人家住過?」

顧遠蕭步子一頓,倏地轉身去看他,顧雙華瞪大了眼,驚駭地想着:十五年前,不正是她還未被接來侯府時。

這時顧遠蕭對致遠和尚道:「勞煩大師行個方便,本侯想與方先生單獨談談。」

致遠和尚早就想走了,這時低頭念了句佛號,腳下生風往外走,趕緊逃離這個是非地。

顧遠蕭將門關好,轉頭一看,方仲離還在眼也不眨地盯着妹妹看,手又有些發癢,深吸口氣把打人的念頭給咽下去,拉過張椅子坐下,道:「方先生莫要胡說,雙華是被我爹從西寧帶回來的,從未去過什麼石灤村。」

方仲離卻滿臉期盼地朝着顧雙華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十五年前,我曾去石灤村看過你。」

顧雙華不知該怎麼辦好,怯怯地望向哥哥,收到他眼神鼓勵,才輕聲道:「入侯府前的事,我都不太記得了。」

方仲離氣得一錘拳:「你怎麼能忘!怎麼能忘,你可知為了保住你,有多少人……」

「先生!」顧遠蕭突然提高了聲音喝止,雷霆萬鈞的氣勢,冷不防將方仲離嚇得一個哆嗦,然後聽他咬着聲道:「雙華從小長在侯府,她什麼都不懂,先生莫要胡言嚇着他。」

方仲離兩腿顫顫地坐下,捏拳砸在桌案上,再睜開時雙目赤紅,縱深的眼角紋路中,竟滑下幾顆淚來,似是痴傻一般喃喃道:「我遊歷千山,尋遍陸洲,未曾經竟在京城見到你,玉霽啊,你可看見,方某從未負你所託!」

顧雙華聽他喊那一聲「玉霽」,只覺得悲慟愴然,人世間的滄桑與悲苦皆藏於此,心中似有百浪翻湧,忍不住也想跟着落下淚來。

她不知為何又覺得害怕,緊張地扯住哥哥的袖子,顧遠蕭轉眸,柔柔按了下手背,輕聲安撫道:「他可能認錯了人,你先出去,我來同他說。」

顧雙華連忙點頭,然後不顧方仲離始終凝在她身上,亮的驚心的目光,幾乎是小跑着離開那間禪房。

木門「彭」地在身後關上,顧雙華按着衣襟大口喘氣,彷彿終於將自己隔離在危險的世界之外。

遠方依舊熙攘熱鬧,回到喧鬧俗世,她還是那個有哥哥有祖母的侯府三小姐。

這時,被丫鬟陪着四處亂轉的顧熏兒,蹦跳着跑過來,將她的腿一抱,笑得如一隻嘰喳的麻雀。

顧雙華被小堂妹的笑聲沖淡了驚懼,偷偷揉了揉眼角,蹲下邊幫她擦汗問道:「你遇上什麼好玩的事了?」

顧熏兒笑個不停,只把她往紅螺殿前拉,邊拉邊說:「大哥碰上那位蘇小姐了,咱們快過去看看。」

紅螺殿是求姻緣的地方,也是大鐘寺里香火最旺盛的一處,據說後殿住着位得道高僧叫做菩延和尚,不但解簽靈驗,看面相說姻緣也是極准,可他每日只見五位訪客,能不能遇上全靠緣分,但來拜菩薩的善男信女們卻猜想,若是求得支上上籤,那菩延和尚總不能拒絕解簽。

可顧雙華陪顧熏兒在大殿裏找了一圈,竟找不到顧雲章的影子,兩人奇怪地互看了一眼,顧熏兒抓抓頭道:「莫非大哥與那蘇小姐情投意合,去哪處互訴衷情了。」

顧雙華一點她的小腦瓜道:「你大哥可不是這樣的人。」

她十分了解顧雲章,這人平時最重孔孟之禮、守聖人之言,甚至有些刻板迂腐,就算他與蘇家有結親之意,就算他真為那蘇小姐一見傾心,也必定會顧及女方名節,做不出這般男女私下相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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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門養女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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