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文殊院
我跪在葉子面前,僧人替我點了三炷香,我以農村老家的習俗拜了三拜。然後悲傷得難以自禁,匍匐在地久久無法起身。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哭聲,悲傷淤積在心中,不斷撞擊着胸膛。像是吃噎着似的,呼吸困難。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事已至此,除了對不起,我還能做什麼呢?這三個字如此蒼白無力,越是這樣說,內心的愧疚和罪惡感就越發濃烈。Eine淚流滿面。她輕輕拍着我的背脊,這使我淤積在心的鬱氣一寸寸吐露出來,呼吸也跟着順暢不少。
老僧念完經,將木魚放在一邊,然後轉身看着我,眉目慈悲。我本以為他會度化我,但他沒有。他站起身,徑直離開。Eine朝他鞠躬,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地宮的出口。
“葉子。”我哽咽着說,“我罪該萬死的。這五年來,多少個夜晚,都無法安心入眠,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該怎麼做呢?能為你做點什麼?才能讓我心安?”
地宮裏人跡罕至。除了前來祭拜亡故親人的香客,便無多餘的人了。這裏安靜得出奇,我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很多人都向我投來悲憫的目光。
葉子沒有回答。
“我該怎麼做呢?”我跪着前行,來到盛放葉子骨灰的神龕面前,上面張貼着她的黑白照片,很小,是半身像,被一個圓圈在當中。我凝視着她的臉,和她對視。彷彿她還活着,笑意盎然的看着我。
“告訴我,葉子。”我撫摸着照片上她的臉,“我該怎麼做?”
自始至終,她都是一副燦爛笑容,被定格在久遠的虛無中,沒有回應我的呼喊。就像曾經,我沒有回應她一樣沒有回應我。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報應。
Eine附在我耳邊,“我們已經待得夠久了。”
“我還想再陪陪她。”
“上師曾說,亡靈也需要靜養。”Eine拍拍我肩膀,“別打擾她。”
我跟着她走出地宮,來到文殊院深處的庭院,裏面有棵高大繁茂的白果樹。樹葉已經黃透,在秋風中簌簌而落。我突然想起白果林那條種滿白果樹的小巷。兩邊的枝葉互相掩映,像戀人們緊緊握住的手。葉子對樹也有相似的看法。她曾在昭覺寺的樹包碑下對我說,“以後我們老了死去,一定要在各自的墓前種一棵樹。”
我知道,一棵代表她,一棵代表我。兩棵樹,枝枝相掩映,葉葉相鉤連。如此,哪怕身體被消滅腐爛,也要互相依偎着相守下去。眼前的這棵白果樹,當真孤獨寂寞到了極點。
“走吧。”我努力平復好心情說。
我率先離開文殊院,然後站在街邊茫然的看着如流的汽車和行人。Eine去香客庭院開車。我撥通她的電話,“你先走,我想繼續逛逛。”
她什麼都沒說,沉默的等我掛斷電話。我從紅牆黃瓦的小巷出來,沿着人民北路南行,然後轉入青龍街向西,進入八寶街。路過金仙橋,拐進永陵路。蜀王建沉眠在幽靜的樹叢中,永陵門前的廣場上樹立着古樸雄渾的文武百官。
往西穿過一環路,進入撫琴西路。我看到路口那家熟悉的花店,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兒正忙碌着。見我走來,她突然眼睛一亮,招呼道,“大叔……”。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認出我來的。十月初,我從監獄出來的當天晚上在這裏買了一支玫瑰,第二天便出發前往俄木塘。那時的我鬍子拉碴,有着與年齡不相符合的蒼老和疲憊。
“又要買花嗎?”她尷尬的笑了笑。
“哪種花代表痛惜和懷念?”
她歪着腦袋想了想,從花籃中抽出一束芬芳四溢的白色梔子,“梔子花的花語是惋惜和懷念。”
我點點頭,“謝謝。”
付完錢,我又轉身離去,回到文殊院,將花束放在葉子的神龕上。老僧見我去而復返,眉頭都未皺一下,盤腿在一個老婦人身邊,一邊敲木魚一邊念經。老婦人叩三個頭,又專註的閉着眼睛冥思,然後再叩三個頭。
死者是個老頭兒。
放完花束,我從他們身邊經過。老婦人業已祭拜完畢,便跟着起身出了地宮。我走到佛塔那裏,跟着轉塔的香客一圈一圈的轉。我終於明白,為何時代進步了,在文明開化程度如此廣泛成熟的今天,還依舊有人信奉佛陀。因為無論處在哪個時代,人們都被無盡的誘惑和煩惱纏繞着,內心難以寧靜。
轉完塔,我回望地宮,葉子的容顏浮現在我眼前。我深知,那是虛無的幻想。
“年輕人。”老婦人不知何時出現,“我剛才看你哭得很傷心。”
“嗯。”我淡淡的回應。
“是你什麼人?”
“女朋友。”
“哦。”顯然,她對我這個回答感到驚訝,“有情有義啊。”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若我真的有情有義,葉子也不會死了。
“這年頭,像你這樣重情重義的年輕人不多了。”她拉開手提包的拉鏈,從裏面取出一個蘋果遞給我,“這是沒用完的祭品,吃了上師念經的蘋果,有助於睡眠。”
雖然知道這是胡扯,但不知怎的,我毫不猶豫的接了過來,甚至沒有清洗擦拭,直接啃了起來。
“你呢?”我說,“在祭拜誰呢?”
老婦人收拾好手提包,用乾枯的手指攏了攏耳邊素白的鬢髮,“三線建設時期的一個朋友。”
她突然頓了一下,最後洒然一笑,“曾經也是我的追求者。”
她身上像籠罩着一層柔和溫暖的光,臉上的笑容是我生平見過最無瑕的一種。
“我還以為是你家老頭兒。”
“我家那口子早在五十年前去世了。”她使勁揉動太陽穴,像在努力回憶什麼,“都沒什麼印象啦。”
我頓感無語。自己的丈夫長什麼樣都忘記了,竟然還記得跑來祭拜曾經的朋友。或許是看出我的疑惑,她哈哈笑道,“七十多歲的人了,記性不好。之所以記得他,原因複雜嘛。”
我和她一起走出文殊院。因為葉子的事,我心情極差。能有個人聊天,哪怕中間懸殊了五六十歲的差距,也聊勝於無。她住在新華公園,和我要去的地方方向相反。即便如此,我也陪着她走了好長一段路,直到她在金牛區萬達廣場上車,我才轉向去了白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