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卿(下)
土撥鼠蹲在桌子上嗑瓜子兒。
後來據我推測,當時還有人是這樣說話的。
“你個夯貨!哪個叫你動手的!”
“老子不是想早些捉了她去嘛!近日衙門查捉妖師查的嚴,咱們都沒法子活動,我家裏還有老婆孩子呢,這都快揭不開鍋了。”
“知道衙門查的嚴你還輕舉妄動,別妖沒捉上,自己倒要去吃牢飯了!”
兩位捉妖師迫於形勢,捉我簡直是十分費力。那兩位現在只想着趕緊捉了我,賣給老道煉丹,不然就要窮的沒飯吃了。
正當那兩位倒霉捉妖師商討怎麼捉我時,土撥鼠跳上我的肩,蹭了蹭我的臉,悄聲道:“那叫扶桑的傢伙身手不錯。”
我嘻嘻笑道:“是呀!”
土撥鼠還待道甚麼,扶桑卻已回來了。
土撥鼠:“吱!”
小哥哥笑了笑:“這小東西脾氣可真大。”
我戳了戳土撥鼠的臉:“聽話。”
扶桑道:“這館子旁,是城中唯一一家成衣店,你瞧你這衣服都弄髒撕破了,便重新去買一件。”
我低下頭,我囊中羞澀,周身不到二十文。
扶桑無奈:“你便當衙門救窮濟難了。”
我遂喜笑顏開。
扶桑笑道:“傻笑甚麼,還不快走。”
我一路嘰嘰喳喳到了成衣店,糾結半天,挑了件胸口纏枝花卉的天青色上襦,一襲米白下裙,成衣店的姐姐甚是歡喜,迎了我進室內將衣裳換了。
據我後來推測,在我換衣裳時,那倆倒霉捉妖師還在算計着——
“你這法子有用嗎?”
“哥哥你還放心不過我嗎?不過是個五百年才剛成了人形的小妖兒,不諳人事的。”
“兄弟你說的是。誒,她抱的那個,道行怎樣,連人形都沒化,只怕是更淺罷,等咱兩個避了衙門,便能捉上了。”
……
我對着鏡子轉了好幾個圈,嘖嘖,原來自己生的這般好看。土撥鼠無奈地用爪子抓了抓臉。
“卿卿。”扶桑小哥哥喚我,我抬眼瞧他,只見他開口道:“等會子隨我去衙門,我們捕頭近日正查着呢,今日又見了你這一起,你便也去做個人證罷。”
我有些扭捏,我是個真妖啊!
但轉念一想,去便去罷,就當是為了旁的婦女孩子不被那些假作捉妖師的拍花子拍去。
從前還是狐狸的時候不敢常進城,對城裏頭也不熟悉,只得隨着扶桑七拐八折,走着走着便進了個兩進小宅的角門。
我疑道:“這是哪兒?”
扶桑道:“住了熟識之人,咱們穿過宅子抄個近路,不然還得繞好遠。”
我點了點頭。
忽的,扶桑腰間的東西落了下去,他俯身去撿,便落在了我後頭。
“錚——”我忽的聽見了捉妖師銅錢的聲音,我心下一驚,不待我反應,那銅錢兒上的紅繩便繞住了我的脖子,連帶着縛住了我的手,上了法的銅錢一顫,我便動也動不了了——這道行起碼有六錢了!
我驚愕的看着扶桑繞到我面前,他身後還跟着個黑臉大漢,嘖嘖道:“這法子果真有用,還是兄弟你厲害!”
我驚道:“扶桑你不是捕快!”
扶桑仰天笑了幾聲,眼角下的硃砂淚痣如血般妖異:“一個沒品的捕快一月才幾個錢,夠不夠活喲。那些個傢伙還一天到晚做些無趣之事,逼得我們這些個捉妖師都沒法活了!”
我晃了晃神,身上繩子勒着疼得厲害,只見扶桑二指一抬,便勒得更緊,上邊銅錢顫動,叮噹作響,我有些喘不上氣——這是在逼我現原形。
我側眼瞧着身邊滾在地上的土撥鼠,卻見他一爪子扯下身上帶銅錢兒的紅繩,白光一閃,那枚銅錢便碎在了它的小爪子裏。
我心下一驚,卻見土撥鼠身上漸漸變了,毛色變淺,晶然如雪,嘴尖眼長,周身煞氣縈紆,我心下疑道,白狐?和我一樣?
卻猛然見他身後竄出了九條尾巴!
“又東三百里,有青丘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青,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
——《山海經·南山經》
扶桑和那黑臉大漢一駭,兩枚銅錢拋至空中,落入手中變成了長劍,土撥鼠,啊呸,剛變成了九尾的土撥鼠冷笑一聲,身形一晃變化成了個長身玉立的白衣少年人,神情明秀,風姿雅詳。
他伸手便碎了我身上的銅錢兒,將我護在身後,笑道:“一個七錢,一個四錢,不過這般品級的捉妖師就敢如此撒野了?”往日裏軟糯的小男孩子音色,也成了清越的少年音色。
扶桑舉劍,手卻有些抖,卻仍道:“兩千年的大妖九尾嗎?正巧,來一對捉一雙,捉了你們這一雙妖怪,我便是升了九錢也不為過罷!不過是只妖,原就不該存於世的。”
變成了九尾的土撥鼠狹而長的眼睛眯了眯,眼瞳成了血色,滿眼戲謔,道:“大妖?別不知何為上古神獸罷?”他冷冷嘁了一聲,“不自量力!”
說話間,扶桑和那大漢長劍已然出手,九尾神色如常,不過二指夾住劍尖兒,那劍便硬生生斷成兩截,黑臉大漢手中的劍更是直接成了齏粉。
黑臉大漢噴出一口鮮血,他不過是個四錢捉妖師,方才碎了他兩枚銅錢,功力已是廢了一半了。
柿子撿軟的捏,一個只剩了二錢功力的傢伙對我來說構不成威脅,我一掌拍在他胸口,他法力所凝的餘下兩枚銅錢兒也落在地上碎成了幾瓣,那黑臉大漢立即昏死了過去。
扶桑見此,心下一急,便下了大賭注,餘下的五枚銅錢兒皆拋入了空中,成了法陣,他身後隱隱有了太極八卦的紋樣。
那上頭乾卦移動,便有蛟龍在騰空而起(卦辭,潛龍在淵),霎時間就到了眼前(卦辭,飛龍在天),我有些怕,向九尾身後縮去。
卻見他右手二指舉起,在空中劃了一個字,我認得的,大約是“殺”。等那卦中之龍觸上時,剎那顯了顏色,血樣的猩紅,九尾口中輕念:“破”,那龍也渾然成了血色,從頭至尾碎裂開來。
九尾輕嗤:“不過是個幻象,就算是真的龍族能奈我何?”
扶桑面如金紙,急急動了兌卦,那已碎至龍尾的物什重化五枚銅錢歸了法陣,“喀啦”一聲響動,有一枚已經裂了。
扶桑只不過是七錢,這法陣原本就用不全,只動得了七卦,原先碎了兩枚銅錢兒,能用的就只剩乾、兌、離、震、巽五卦,方才乾卦又讓九尾破了,還能用的就只有三卦了。
只見扶桑兌卦、離卦、巽卦同時一動,青磚霎時燙了起來,遍地野火,離卦屬火,巽卦屬風,風助火勢一時燒破天機。
我身上的對襟齊腰襦裙即刻竄上了火苗,九尾無奈:“作甚麼穿那凡人做的東西?”手一抬便滅了火,一把將我攬在懷裏,湊在我耳邊道:“給本尊乖乖待好了。”
扶桑見九尾正與我說話,分了神,趁機又加了震卦,一時驚雷四起,隨火滾來。
九尾立掌虛收,扶桑臉上立即露出了痛苦之色,只見四枚銅錢兒在法陣中若隱若現,竟是要剝離出來!
扶桑抵死抵抗,九尾卻仍是硬生生將餘下四枚銅錢從法陣中抽了出來,掌風一振,只聽四聲脆響,雖枚銅錢應聲而碎,扶桑“哇”的噴出口鮮血,跪倒在地。
九尾上前,張開五指,用手掌罩住他的臉,頓了頓,偏頭瞧我一眼,微微嘆氣:“我便留他條命罷……”
“越扶桑。”他喚,“該忘得都忘了罷。從此以後讀書考舉,,過常人的日子罷……”
九尾掌下白光隱現,扶桑不省人事,癱倒在地,九尾笑笑:“從此以後他便武功盡廢了。”
我不知道說些甚麼,人心難測嗎?
突然我被九尾橫打抱起,他在我耳邊輕聲道:“走罷。從前都是你抱我,如今換我抱你。”
我伏在他肩上,眨了眨眼睛。
九尾笑道:“怎麼,卿卿不習慣啊?裝了五百年土撥鼠,都險些忘了自己是甚麼了。”
我嘟囔:“土撥鼠。”
他應:“誒。”
“啊,不對。是九尾大人。”
“何事?”
“你叫甚麼名字呀?”
“驚寒。”
我笑:“何出?”
“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