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芳華(七)

津門芳華(七)

大少爺睜開眼睛的時候,腦子混混沌沌,身上更是疼得厲害,右肋下疼得幾近讓他再次昏過去。

準星兒真是差得可以,怎麼沒一槍把自己崩死。

他定了定神,眼前就看見天津醫科大一張大臉。

他“嗷”得一聲嚇得魂飛魄散。

天醫道:“哎呦,這就醒了,怎麼沒死過去。”

他半死不活得哼哼了兩聲,這才看清,眾人是在一間牢房之中,為數不多的稻草全墊在他身下。

“南開都跟我說了,原來以身犯險,一直暗中給我們傳遞消息的,是你這混蛋東西。”天醫別過臉去,隨意揚起手來拱了拱,“我還罵過你賣國賊…那甚麼…對不住……”

南開在一邊道:“你別婆婆媽媽,磨磨唧唧的,再這麼下去,這混蛋不該死也死了。”

聞言道:“抓進來時,我帶的手術刀被繳走了,現在身上就一支洗近了墨的鋼筆,只能用這個給你取子彈了。哦對了,我沒有麻藥。”

那穿着赭紅西服的大少爺兩眼一翻白:“你就不能趁我昏過去時折騰。”

天醫道:“我怎知你這麼快就醒來了!”

天醫盯着大少爺:“你還有何心愿未了嗎?”

大少爺一臉視死如歸:“我家中有一幼弟……”

我心裏放不下他……

天醫:“好,我知道了。”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慘叫響徹牢房……

牢中逮捕了大量的學生,牢外也不太平。

這一場運動愈演愈烈,從學生蔓延到工人,無人不參與其中。

一場轟轟烈烈的大罷工大罷課開始了。

話說那日濱海追出去,第一眼看見他大哥,就是個慘烈場面——他大哥中了一槍,從一人高的高台上栽了下來,就不見了人影。

濱海一時間氣血上涌,捂住心口疼得喘不過氣,眼前一黑就險些厥過去。

可他卻硬生生的撐住了。

大哥不在,全公館一幹事務就全得壓在他肩上。

還有……這次運動……終得有個結果。

他想要的結果,他大哥哥想要的結果。

五月十四,津門談判……

代表天外公館出席的自然是那位大少爺牽挂不已的幼弟。

濱海坐在位子上,喝了杯水,面色掩不住的沉重。

北洋政府來的人湊到他身前,對他輕聲耳語道:“您是學生代表,我便與您來說。”

濱海微微頷首,示意繼續:“以您兄長為首的一眾一干學生,終歸是殺了人家洋人,我們也得給洋老爺們個交代,處置一下是不是。”

濱海回頭望他,眼帶煞氣。

那傢伙駭了一跳又道:“不會有性命之憂的,不過是吃幾年牢飯。等何時那群洋老爺高興了,把這事兒給忘了,就能放出來了。”

濱海現下覺得跟他說一句話都噁心,伸手揮蒼蠅似的趕了趕那傢伙,對他道:“我是個文人,常言道‘自古文人多反骨’,閣下這話,我實在是……”他斟酌了一下詞彙,“覺得悲哀。”

他道:“被捕學生一日不放,擅擴租界之事一日不解,我們就鬧一日,閣下自己看着辦。”言罷朝他拱了拱手,再不言語。

那位大人一連找了好幾位學生,皆是碰着了軟釘子,一時間灰頭土臉,好不尷尬。

會議開始了。

洋老爺們一上來就痛斥了學生激進的行為,可來來回回也不過是“遊行”“殺人”“放火”的倒車軲轆話。

總之,讓學生們殺人償命,順帶着藉此機會將擴大租界之事拍板兒定下來。

濱海站起來道:“敢問閣下,是不是要讓學生們殺人償命。”

那毛子沒料到濱海忽然起來了,但聽他言語,似乎又沒甚麼問題,只點了點頭。

濱海道:“在下覺得這話說的對,法克斯閣下他在津門打死了人,學生們也讓他償了命,就如您所說,再好不過。”

他又道:“法克斯打死華人,是在租界外,法克斯給華人償命,也是在租界外,這理當照我民國法律處理,閣下又為何擅自收押我們的學生?”

那人道:“現今是在租界內了。”

濱海道:“麻煩您扯出條約來看一看,這租界是從哪條街到哪條街,咱們出事的地方,可有新寫到條約里?”

“沒有。貴國的人尋釁滋事,殺人在先;貴國又背信棄義,擅處在後,實在是令人……”

後面的話不說,眾人也都明了。

這事兒很難談妥,戰線再一次拉長。

遊行示威,罷商罷工罷課的“三罷活動”愈演愈烈,全津門即將陷入癱瘓。

六月,有個政府工作人員下班歸家途中,被個租界裏遊盪的流氓抽冷刀子扎死了。

法租界的人秉着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態度,介入其中,放話痛斥英方。

英方見此,實在是不願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調轉風頭,鬆了鬆口。

北洋政府就着台階便往下溜,再又一次的抗議遊行活動之後,“被迫”釋放了被捕學生。

濱海足下生風,往牢裏跑,一眼就看見南開天醫一左一右架着他大哥。

他站住了,頭一回知道了何為“近鄉情怯”,他不敢過去。

天醫:“那啥,你弟來了那我走了。”說罷抽身就跑。

他大哥立即就往地上倒。

濱海一個箭步衝上去,扶住了他大哥,道:“小心。”

南開:“那啥,既然你來了,那我也走了。”言罷也立即開溜。

他大哥對着他笑了笑,道:“你怎麼才來,我都快死在獄中了。”

濱海將他一把擁入懷中,他那位風華絕代傾世風流的大哥此時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濱海眼酸得厲害。

他大哥最畏疼,一點兒小傷就要喊叫半天。這麼重的傷,況且處理傷口時連刀連麻藥都沒有,他究竟是如何撐過來的。

他大哥道:“放開,勒死了。”

濱海:“我不放!”

他大哥微微嘆口氣,道:“天醫給我取子彈的時候,我快死過去了……”

濱海聽着他說。

他大哥道:“可我又想起天醫問我有何心愿未了,我想起家裏還有你這個小兔崽子……嗯……還有你這個小兔崽子我還沒揍呢……我就不想死了…”

濱海略略鬆開了:“你要揍我?你揍得動嗎?鬧成這樣,最後不還得我來救你。”

他大哥討饒:“好好好,成成成,弟大不中留……”

濱海把他的下巴捏了起來:“全津門皆說你是斯文敗類,不如你斯文敗類一個給我看看。”

他大哥伸出舌尖來舔了一下他的唇。

濱面紅過耳根。

他大哥大笑:“太好玩兒了,你還跟小時候一樣愛臉紅哈哈哈哈哈。”

“走罷回家。”濱海又在心裏念起“中外求索,德業競進”了。

“好,回家。”他大哥道。

濱海將他大哥橫打抱起,邁步走了出去。

我們回家。

中華還有多年苦難要受,津門的少年人的故事也自然不會就此結束。

今有少年,立在那兒,挺直了脊梁骨,就立成了百年津門,一世芳華。

你我皆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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