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戈
江虛辰不明白這老狐狸又在下什麼迷魂藥,遂身姿微仰,似要後退出去,然而陳祈朝的一句話,卻讓他生生住了腳步,稍有遲疑,抬起僵硬的雙臂,面有嫌惡的接住了他。隨即斷掉的肋骨與小腿,因這驟然施來的力度,開啟憤怒的叫囂,撕心裂肺的疼痛如奔涌的潮汐,一波連着一波的沖刷着他的每一寸筋骨。
“只要你守口如瓶,繼續為我效力,我必保無華動不了你,那些死於你手的弟子,我必既往不咎!”
來不及細細咀嚼這段話里的利弊,各門各派集結的隊伍,陸陸續續紛至沓來,他們手中凝着或青白,或橙紅,或碧青的靈焰,頂着被雨水浸白的臉,活脫脫似暗夜裏前往陰司的送葬隊伍。
那場捨身相護的戲碼,恰如其分的呈現在眾仙門人眼前,瞬間得來了宅心仁厚的好名聲與欽佩仰慕的眸光,那些依附雲萊的小門派首,恨不得當場跪地,歌功頌德,神情無不誇張的涕淚橫流,好似這人面獸心的雲萊掌門,下一瞬就要撒手人寰,身歸大地了。
那些雲萊弟子,甚為不喜江虛辰,迎回掌門也就罷了,還不忘在他有傷的肋下,用手肘狠狠暗戳,那剛剛接好的脆弱骨頭,終於在你一下我一肘的陰損招式下,移了位。他原本蒼白的面容,此刻更是薄如透明,分不清汗水還是雨水的冰涼,徹底澆透了他瀕臨的意志。
此時此刻,所有的人視飄搖欲墜的江虛辰於無物,簇擁着雲萊門主,噓寒問暖,撐結界送傷葯,只為救治他一人,人群就忙成了一鍋粥,而那老狐狸怡然自得的享受着捨己為人的榮光,還擺出一副為難受用的恭謙模樣,着實讓江虛辰自間歇劇痛中噁心了一把。
無極觀與蕭嶼前後腳到,而且他們竟然走的是同一處方向,蕭嶼自瀚雪劍上落下,焦急的拉住江虛辰冰冷的手腕,關切的詢問道:“你怎麼樣!”
不待江虛辰回答,他的眼角灰紗杳杳,一雙臂膀倏爾落入了鋼筋鐵骨般的懷抱,沉積經年的檀香充斥在鼻端,不用他回眸去望,也知這霸道的擁抱方式出自誰手。
蕭嶼眼睜睜的看着江虛辰的手自掌中抽離,那皙滑的觸感還縈繞在指尖,冰涼潤澤。
向來雲淡風輕,儒雅俊秀的雲崢道長,此刻容顏肅穆,眼露寒光,他自身後抽出佩劍芳澤,戒備的望着眼前想要誅殺他好徒兒的門人。
暴雨如注,劍拔弩張,逼疚緊張的氛圍,總是能無限放大人的感官,一名站在密林邊緣的雲萊弟子,緩緩的轉過頭來,就與蛟龍亮如燈盞的橙黃獸瞳相撞,不等他將口中因恐懼滋生的津液吞下,蛟龍的利齒已經咬穿了他的腹部,生生將他的身軀撕裂為兩半,內臟混合著滾熱的鮮血散落一地。
人群登時如炸開的火樹銀花,四散奔逃,修為高強的則築起結界,抵擋蛟龍的攻勢。抵擋一時已屬不易,逐漸恢復力量的蛟龍如今連一派掌門都不放在眼裏,更何況低階小輩,眼看着結界在蛟龍的利爪下龜裂如蛛網,奔逃惜命的鼠輩也紛紛緩過神來,背靠大樹好乘涼的道理,促使着他們加入戰團,融合眾人之力築起的結界,靈光大盛,堅固非常,蛟龍使出渾身解數均無法攻破,焦躁暴虐的狂嘯龍吟,引來道道紫電直劈其上。
陳祈朝眼角餘光一直未從江虛辰與雲崢的曖昧中收回,老謀深算的狐狸此刻收斂着尾巴,但內心的奸詐卻依舊翻江倒海,他謀算了十幾年,卻棋差一招,這兩師徒的貓膩似釜底抽薪,生生打碎了他一手佈置的局面,如今,他是該好好掂量這纖弱的少年,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了。
江虛辰低眉垂目,不作言語的窩在雲崢的懷裏,他此刻面如死灰,劫後餘生過後是復墜深淵的恐慌,對雲崢的懼怕與厭惡,早已刻進骨髓,融入血肉,只需一句問候,一記眼神,他便呼吸不暢,筋骨麻痛,彷彿溺水一般。
眼下雲萊門人自顧不暇,雲崢緊繃的心弦稍稍鬆懈,他的語氣難得的輕柔熱切,不似以往怪戾邪佞,“疼了就叫出來,別忍着,為師今日一定帶你回上清峰,誰也別想將你再從我身邊帶走!”
一股涼颼颼的寒麻自脊背竄遍全身,江虛辰毛骨悚然的抬起迷惘的鳳眸,像看着從未載入史冊的新奇物種一樣,又是狐疑又是戒備,甚至還摻雜着些絲縷驚悚。
雲崢似是察覺了自己的失態,倏爾,言語尖澀,陰鷙透邪道:“野夠了,是該回去好好收斂性子了!”
江虛辰頓覺鬆了口氣,不由得心底嗤笑道:果然還是老樣子,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偏執似痴,施虐成狂!
此時聽雨閣門人陸續趕到,從未見過蛟龍的弟子門,先是震驚不已,隨後難掩雀躍,沈傲穹自雨幕中注視着雲崢的側顏,似有話想說,但又頻頻忍住,然而雲崢從始至終都未曾將目光投向昔日至交,彷彿兩人一別經年,往昔情誼不復還。
蒼穹之上紫電的雷霆之鈞,愈勢愈凶,在承受了第七道雷擊之後,看似渾厚的靈璧,終是脆裂崩散,化為齏粉。失了壁壘的低階弟子瞬間糟了殃,修為不夠腳力虛浮,就連逃跑都比別人遲緩,蛟龍接連吞吃了幾名小派弟子,嗜血的亢奮使其自虛空上下,輾轉騰飛。
眼下局面,在做壁上觀,顯得無極觀與聽雨閣太過狹隘,遂雲崢放開江虛辰,挽劍飛沖,立於虛空,左手豎劍指擦刃畫符,殷紅的符咒自空中凝結,閃動着青白靈流,雲崢右手執劍刺穿符咒,使其附着在劍身之上,長劍遙直蒼穹,符咒自劍身蜿蜒其上,於蛟龍上方排出八卦圖陣,一道銀白的光柱兜頭罩下,轉瞬寂滅。
沈傲穹祭出魔劍奈何,立於身前,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十六,每一把劍身都纏着銀白霹靂,於紫黑色的魔息中噼啪作響。
蛟龍自八卦之下,行動受阻,頻頻用身體撞擊透明的咒陣,每一次撞擊具會觸發陣壁上密集的靈刃,帶着封禁之力的靈刃,刺入皮膚的滋味可不好受,蛟龍連續撞了幾次,終於開明了腦袋,將身軀蜷成一盤,不再作困獸掙扎。
沈傲穹馭動劍陣,十六把奈何劍,以萬鈞之勢刺入蛟龍體內,霹靂灼身,魔息噬魂,奈何兇悍的戾氣剮的蛟龍銀甲似碎瓊片片剝落,這食人的凶獸終於嘗到了苦頭,與咒陣內拚命翻轉,聲聲悲鳴震徹九霄,然而就算它再怎麼拚命的想要攪動更多的雷電,去劈開這八卦咒陣,亦被奈何劍盡數吸附引導,劈的蛟龍鱗甲生煙,骨肉焦臭,眾目睽睽之下,蛟龍龐大的身軀焚燒殆盡,於半空中漂浮一清藍澄凈的珠子,似杏核般大小,幽幽流轉着水系靈波。
雲崢與沈傲穹,一個收陣,一個收劍,眸光相撞亦是速速分開。
將那龍珠收納進腰間的葫蘆中,雲崢自虛空瀟洒落地,反手將芳澤劍插進背後的劍鞘中,對上陳祈朝慈和寧順的臉,說道:“陳掌門,雲萊不等查清案情,私底下截殺我無極門徒,是何道理!”
因這蛟龍伏誅,重重雷積雲雨,漸漸收斂了勢頭,但枝葉仍被雨點敲打的噼啪作響,“雲崢道長,陳某是因本門傳訊煙花所來,門下弟子蒙難,作為一派掌門,焉有不管的道理!”陳祈朝輕輕推開攙扶着他的弟子,蒼白的面容劃過一瞬痛色,但很快便消失了,若不是有心觀察,根本發現不了這細小的神情,“方才,我仔細詢問過了令徒,他只因先前蒙冤,身心懼怕,所以才會逃跑,本門十二劍的枉死確實與他無干!”
聽到雲崢冰冷的質問,那些親眼見過陳祈朝捨身擋爪的修士徹底看不下去了,義憤填膺者有之,哀呼冤枉者有之,更有嘴快者,掐着腰,梗着臉,疾言厲色的數落道:“雲崢道長,方才你來晚了,陳掌門為救你那不爭氣的愛徒,用身體生生擋下了一記掏心利爪,若不是他宅心仁厚,俠肝義膽,此刻,你恐怕抱着的就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