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發條心
月光中的垃圾場，膠袋像浮屍一樣蜷縮在污泥里，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和鏽蝕的車殼。
污水順着牆壁流淌，臭氣如潮水般漫漶，盤桓在高處的風也染上了一層令人作嘔的味道。
啪！啪！
腳步聲由遠及近。
看不見人，有隻空罐被踢開了，叮叮噹噹滾出去很遠。
光線觸不到的黑暗中，冰冷的氣息逐漸逼近。
霍然，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陰影里一躍而出！
光幕被擊碎了，燦爛的光點如熔銀般四處濺射。
這是一個小女孩。
頭髮又臟又亂，一綹綹的粘在腦殼上，不知道上一次清洗是什麼時候了。一件舊連衣裙罩着身體，打了許多補丁，密密匝匝的線絞在一起，像是巫術娃娃的嘴巴，兩根弔帶幾乎要被細小的鎖骨磨斷了。
小女孩的身長不足五尺，年紀大約有十二，十三？總之，看起來非常幼小。
她有着污漬難掩的白皙皮膚和令人目眩的晶瑩虹膜，像是一隻在森林裏游曳的妖精。
她從高處飄落，瑩綠色的水珠在鞋底綻放，啪！
落地後身體一歪，倒地的一瞬間，手撐住地面強行向前躍出！
她喘息着，神色焦急，像是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身後追擊！
在她身後，一個鐵皮小傢伙緊緊跟隨。
是一個圓腦殼，直筒腰身，四肢不長不短的小機械人，它的步伐相當生硬，關節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她要擺脫的顯然不是它。
後方傳來幾聲可怕的嘶叫，像是有人在用鐵片瘋狂摩擦玻璃！
蘿莉和小機械人還沒跑遠，幾隻怪異的狼形生物便從他們來的地方倏然竄出，落地后不停頓便發起衝鋒！
仔細看，這些舊時代的犬科動物像是被人用魔棒點了一下，體型極其龐大，如同小牛犢子，飽滿的筋肉像是要漲破表皮，而足足佔了頭顱的三分之二長度的血盆大口讓它們的腦袋看起來像是鱷魚一樣。
這些怪物渾身瀰漫著兇殘的氣息，晃動的幽綠瞳孔宛如流螢。
狼的目的很明確——吃掉跑在最前面的那個香嫩多汁的肉塊，而不是一直在扭屁股試圖阻擋它們的滑稽機械人。
雖然地面隨處可見斷裂的鋼筋和翹起的鐵片，但是倉皇逃竄的蘿莉顧不得這些，眉毛蹙成一團，小臉顯得越發堅毅了，極限躲避着足以在她的嬌嫩皮膚上撕開巨大傷口的陷阱。
可是，靈巧無法彌補體能上的差異，她喘息得厲害，肌肉泛起酸痛，體力也瀕臨衰竭了，雙方的距離逐漸拉近，一股令人絕望的溫熱氣息噴在背上，不用看都知道，狼吻距離後背已經不超過一尺！
好在運氣不錯，前面有一根倒塌的水管，蘿莉一矮身子，像企鵝似的滑過積水，鑽過縫隙后，踉蹌着站起來繼續奔跑，而小機械人緊隨其後，狼的步伐被稍稍阻擋了，距離重新被拉開。
蘿莉繞過一個垃圾堆，猛然瞥見兩點鐘方向有一個洞，夾在一台廢舊冰箱和實木大衣櫃之間，周圍被垃圾塞滿。
它看起來非常狹窄，成年人的身體是擠不進去的，但是孩子可以。
蘿莉看出了這點，腳下的節奏變快了，不惜體力狂奔起來！
她翻身越過一道木柵欄，來到洞的下方。
面對超過十米的高度展現出驚人的敏捷！
第一次躍起，便準確的落在高處伸出半截的木板上，但危機也隨之發生！
即使她的體重很輕，腐朽不堪的木板仍然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但在裂開的一霎，她再次躍起！
嬌小的身軀迎着如瀑的月光升起，手指摳住上面的鼓脹垃圾袋，連爬帶踩，又上升了兩三米，距離洞口還差一點了！
怪狼已經趕到，喉嚨里噴着熾熱的蒸汽，它們高高竄起，三四個漆黑的影子一起撲了上去！
恐怖的嚎叫此起彼伏，牙齒磨得咯吱作響，它們拖到了什麼東西，接着便瘋狂撕咬起來！
是擋在後面的小機械人，即便手腳被扯斷，它還是用腦袋牢牢的塞住洞口，像是熱水瓶的塞子，蘿莉則蜷縮進了洞的深處，宛如一隻兔子。
封閉的黑暗空間是令人安心的，她的運氣相當不錯，這裏不是某個變異生物的家，否則她可能會被一堆界限崩壞的東西纏住，緩慢的消化掉，提前結束她的旅途。
哐當，哐當！
猛烈的震感從外面傳進來，怪狼們在瘋狂攻擊塞住洞口的小機械人，要把它撞開，將長長的狼吻伸進來，把蘿莉叼出來吃掉！
但是，不論它們如何撕咬和撞擊，小機械人都沒有像它們所期望的那樣移動，反而越陷越深，最後徹底卡住了。
狼們面面相覷，氣氛變得尷尬起來。
鉛雲重又遮住了月光，一塊龐大的陰影宛如沒有實體的怪物，緩慢的移向廢墟，怪狼從喉嚨里發出陣陣低吼，顯得遲疑又不甘心，但最終還是挨個跳下垃圾堆，離開了。
洞的深處，蘿莉一動不動，她的呼吸平緩且穩定，橘子大小的心臟亦沒有激烈的搏動，她早已明白，任何時候焦躁都是毫無幫助的。
更何況世界早已崩壞，以死亡作為痛苦的結束亦不失為一件好事。
咔！
就在她悲傷的想着什麼的時候，光芒亮了起來。
小機械人的眼瞼是由楔形嵌板組成的光圈，眼睛則是燈泡。
蘿莉換了個姿勢，仍蜷縮着，她吐出一聲長長的喘息，手沿着大腿往下摸，最終扼住左腳。
腳底傳來刺痛感，有一個小傷口在折磨她，逃跑的時候踩到了什麼鋒利的東西，危險過去才意識到疼痛。
不管了，先要做的是觀察洞裏的情況。
左邊是衣櫃的門，木色深沉，有許多鬼眼般的節點，右邊是冰箱背面。往上看，頭頂橫着一張桌子，應該很堅固，桌布被雨水和灰塵浸染成灰黑色。
當蘿莉眯起眼睛，目光穿過冰箱電機的散熱孔時，看見了裏面趴着一隻毛茸茸的東西！
它蜷縮着，露出細小的犬齒，周圍有許多木屑，它把這裏當成了家。
蘿莉心生警惕，她俯下身，發出低沉的吼叫，警告它不要輕舉妄動。
這位鄰居一動不動，眼珠在黑暗中閃着光。
蘿莉用餘光留意它，盤起腿，費力的脫掉鞋子，疼痛使她的眉頭蹙成一團，她把鞋翻過來，從鞋底拔掉一顆彎折的小鐵釘，再把它塞進冰箱的散熱孔里。
殷紅的血滴下來了，電機室里的毛茸茸的東西動了一下。
沒有襪子，腳丫髒得看不出原貌，污垢在指縫間結了塊，簡直不忍直視，顯然傷口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污染。
清潔的水和藥物可以避免壞疽，但那是比食物還要珍貴的東西，蘿莉尚未解決飢餓問題，暫時沒法顧及了。
一股絕望悄然襲來，似是一頭漆黑的野獸，從背後直起身體，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搭上了她的肩頭。
小小的身軀顫抖了一下，她用力咬住嘴唇，額頭抵住膝蓋，頑抗着這股深入骨髓的絕望。
她閉上眼睛，記憶如同水底的氣泡，咕嘟咕嘟的翻騰上來。
依稀記得那是一個灼熱的夏天，陽光穿過樹葉的罅隙，輕薄且鋒利，像是金色的水晶，哥哥就站在那裏，伸手摘下一顆琥珀色的蟬蛻。
隔着一扇玻璃門，小小的她偷瞄着哥哥，舌頭濡濕了糖紙，手指一抹，亮晶晶的糖紙便平貼在窗玻璃上。
風一吹過，身邊的書一頁頁的翻過去了……
記憶已然模糊成了水底的光影，更深處的並不分明，蘿莉抬起頭，笑容燦爛。
無論多麼困難，她都要回去。
就像書上寫的，‘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蘿莉稍微振作了。手腳並用爬到洞口，和機械人距離很近，機械人的眼瞼縮到最小，柔和的光芒照在她的臉上。
這個結構簡單的機械造物總給人一種傻乎乎的感覺，它的眼睛下方，有個歪歪扭扭的、粉筆畫成的嘴巴，這當然是蘿莉的傑作了。
由於受到怪狼的大力衝擊，機械人的身軀卡得很死，蘿莉費了很大的勁才推開了它。
小心的探出頭，藉著月光窺視周圍，怪狼已經離開，也沒有別的危險生物，蘿莉抱住小機械人，感受到了金屬上的粗糙划痕。
“你會疼嗎？”她輕聲問。
機器顯然是感受不到疼痛的。
“真好。”她羨慕的說。
小機械人或許沒有感情，也不回答，只是獃獃的給她照明。
蘿莉的手指在機械人的胸口處停住，白色漆痕隱約顯現出一個‘2’字。
2號。
是產品的序列號，還是出廠編號？
這個數字的意義無從知曉，從表面上能看出，它並非某種高級機械人。
材質粗糙，結構簡單，製作身軀的鋼材也欠缺硬度，除了划痕，一些地方裂開漆皮，綻放出銹跡。
散落在地的四肢硬度要超過身軀，由環形構件、滾珠和軸承組成，即使斷裂了，也是像壁虎尾巴那樣均勻的脫開。
蘿莉忍着腳底的疼痛撿回機械人的四肢，給它挨個裝上——這很簡單，只要把中間的鋼鈕用力塞進去就行。
小機械人站了起來，它實在太小了，即使蘿莉跪坐着，也比它高出兩公分。
一陣風吹過垃圾山，空氣稍微新鮮了一些。
蘿莉仍跪坐着，她伸出手，按住機械人冰涼的胸口，機械深處傳出單調的迴響。
咔噠、咔噠……
裏面有一顆永不停息的發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