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話雖然難聽,可也是實在的道理。
於是,江月心下了決心,忘了阿喬,忘掉曾有個少年發了誓要回來娶她。她要好好過自己的人生,於是她將那顆阿喬給自己的骰子,丟到了關城的河裏。
臨丟掉前,她還鄭重地道了歉。
那骰子本就個頭小,又被把玩得陳舊;丟到河川里,一道波打來,便被卷得沒了影兒。
所以,如今王延再問起那顆骰子的下落,她只能尷尬說一句「丟了」。
尷尬歸尷尬,但她心裏還是暢快的。只可惜如今正是大燕國打來的緊要關頭,容不得她兒女情長。她只能貪戀地看一眼王延的身影,便一抽馬鞭,繼續朝前去了。
「你我之事,來日再說!」
丟下這句話,她便領兵繼續朝鶴望原去了。
夜色有些陰沉,天上的雲漸漸遮了月華;馬蹄聲如低低徘徊的雷,震得地面轟然欲裂。她領着身後一小隊兵士,埋伏到了鶴望原外的山道上。
江月心伏在山腰處,藉著繁茂枝葉遮住身體,朝鶴望原上看去——那裏紛吼廝殺漫天,金戈鳴響不絕。
江亭風與趙祥一人一隊,已然是殺入了鶴望原上,與大燕國的軍隊廝纏在了一塊兒。夜色沉沉,火把光依稀照亮了往來軍士的輪廓,但聽得激吼如雷、鐵器鏗鏘,伴着馬蹄踢踏之聲一道兒迴響,砍殺聲不絕於耳。戰場上,滿目皆是混亂。
「這才一年多,大燕國人又捲土重來!」月心身旁的一名小將,一邊窺望着凌亂的鶴望原,一邊低聲斥道,「他們的國君本是個廢物,這群大燕人又是哪兒來的魄力,一而再、再而三地鬧事?」
這一點,江月心也甚是疑惑。
大燕國的國君喚作魏華園,乃是舊國主的侄子。
當年霍天正帶兵踏平了大燕上都,大燕的老國主一瞧勢頭不對,當夜便帶着妃嬪子嗣一道焚宮自盡,留下一堆焦黑屍體。霍天正無奈之下,從旁支里隨手挑了個魏姓的小鬼,扶上了大燕國君的寶座。
這魏華園登基時不過五歲,剛認了字沒多久,哪有當國主的能力?當然是天恭國說什麼,他就做什麼。如今他也不過是十七歲的年紀,日夜唯天恭國馬首是瞻,生怕哪一日惹惱了天恭國,不小心丟了龍椅與腦袋。
國君如此窩囊廢,大燕國怎還有能力鬧事?
江月心想:若是此事乃霍大將軍一手策劃,那今夜便是瓮中捉鱉,應會贏的毫不費力。畢竟哥哥與趙祥皆在此處,不破關沒有「守備空虛」一說。
然而,她越看,越覺得戰局詭譎。那大燕國人比她想像中要強悍不少,竟比從前要精壯了五六分,殺起來頗為勇猛。
終於,江月心見着了殺陣的信號。她一見空中綻開一道白亮如魚焰火,立即一揮手臂,喝道:「走!」
赤旗半卷,飛鏑炫晃,她身後軍士策馬而下,如瀉江洪,轉瞬便融入了鶴望原上。她策馬持劍,一騎沖在最前,鋒如銀彗。
江月心有一身好武藝,可保她孤身出入敵群。縱是千刃萬矢迎面而來,她亦能以一當百、毫髮無傷。但見她轉瞬便削下兩人殘臂,又將一人自馬上砍落,掀起一片哀嚎;一忽兒,又是數支長矛壓至她面門上,皆被攔腰生生截斷!
她雖是女子,可若上了戰場,卻是個人見人怕的羅剎。殷紅熱血飛濺至她面頰,竟比抹了胭脂還要艷麗。一雙眸子,冷如凝了冰霜,叫每個與她對視之人皆生出懼意來。
人群之中,她忽得瞧見大燕軍士里有一身形矯健如豹者,正出入天恭軍陣之中,身姿利落修長,顯然是個厲害人物。她一抿唇角,當即挽了染血劍花,策馬朝那大燕人衝去。
「好身手!接我一劍!」她冷笑一聲,橫劍直指這大燕人的心窩。
那男子果真武藝不差,竟硬生生擋住了她這一擊,反手便是一劈!
鶴望原的天漸漸陰了,似有細細雨絲落下。也許是雨絲模糊了江月心視野的緣由,她竟覺得這男子的招法頗為熟悉,令她有了古怪的感覺。
她甩掉這奇異的念頭,又是一劍刺向正前,身姿輕盈如燕。兩人武功相差未幾,彼此互不相讓,兵戈未停。因着劍如疾電,只在空中留了半道殘影,周遭之人竟都不敢靠近,生怕被他二人誤傷。
鏗!
又是一聲鈍響,江月心迎面劈開了男子的面甲。她暗暗惱着力道終究是差了一分,沒能破了他的面門。可下一瞬,江月心便愣住了。
面甲下的男子,既無其他人的猙獰陰鷙,也不是粗獷陽剛的長相。透着陰柔的五官,猶如用點了墨的筆緩緩描摹而出。
雨漸漸下大了,沙沙雨水覆了整片鶴望原,將那些兵戈之聲都隱去了。一道驚雷滾過,又是白電當空炸開,映得人面孔煞白。
那人就在電光雨聲里,平靜地望着江月心,眼中無波亦無瀾,無恨亦無愛,像是早就知道她會來。
江月心聽見自己的唇間,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阿……鏡?」
這聲音有些乾澀,像是從破了的木門裏漏出的風聲,難聽得很。
那男子微頷了首,算是應了她的稱呼。
江月心的瞳孔微微一縮,心底湧起驚濤駭浪。她想要擦一擦眼睛,生怕是這雨水令自己認錯了人。可她心底又明白,她這輩子,是絕不可能錯認顧鏡的。
他就是顧鏡。
這個如今和她持劍相搏、率領大燕軍隊進犯鶴望原的男子,就是曾朝夕相處,被她視作兄弟的顧鏡。
恍惚間,江月心竟回憶起了初初見到顧鏡的時候。
她十四歲,不愛做女紅、不喜讀詩文,只愛舞刀弄槍。年紀輕輕,她已能用一柄短劍挑翻軍營里泰半男子。江父覺得她不上陣殺敵頗為可惜,便帶她入陣兩三次,回回都博得一片驚艷。
戰事年年有,不破關春秋皆需征丁入軍。正是在這時,十五歲的顧鏡來了軍中。
他說他無父無母,幼時家中來了伙匪盜,一把火將家底燒了個乾淨,父母兄弟皆葬身火海。他沒什麼手藝討飯吃,便胡亂地流浪了數年。
霍天正向來愛招募那些無父無母之人——這些人沒牽挂、沒眷念,上了陣便是一往直前,一點兒都不眷念身後事。顧鏡無父母,霍天正當然是樂意招入的。
他說一口地地道道的天恭國話,帶點兒京城那頭腔調,沒人懷疑過他不是天恭國人。且他遇到大燕國人,殺的比誰都狠。這樣的人,怎麼會與大燕國有干係?
霍天正將一群差不多年歲的小兵調到了一塊兒。顧鏡十五歲,江月心十四歲,兩人差不多年紀,就這樣遇上了。
「聽說你武藝高強,不輸男子。」顧鏡到了軍營的第一件事,便是來找江月心,「不知可否賜教?」
然後,他就被江月心撂倒了。周遭的少年們唏噓嘲笑一片,都笑他沒長眼睛:「找誰的麻煩不好?偏偏找江家的霸王頭子!」
前塵往事,如今遙遙想來,竟如隔了一層白紗雨霧,叫人記不分明了。腦海內外,只余得一句話在回蕩,那是當初在鶴望原上,顧鏡與江月心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