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獻寶1
北京西郊的“明壽軒”說大不大,但也不小,這家古色古香的飯店位於小西山東麓山腳,往西北三里就是著名的香山。這飯店所在之處自古本是地僻幽靜的避暑休假之地,但隨着房地產業的蓬勃發展,附近也已開始環繞新興樓盤和商業會所。從市區西五環到飯店的沿途經常可見香車寶馬停在風餐露宿的農民工旁邊。
飯店的老式正門很普通,唯一醒目的是門外兩盞大燈籠,一盞寫着“招財”,另一盞寫着“進寶”。可飯店大堂之後就非常特殊,值得細細品味。穿過大堂后,沿着一排鵝卵石鋪的花徑向里,就是一座花園。這園子雖小,但花木繁茂,亭閣、迴廊、假山竟應有盡有,傍晚時亭閣之間還點着橘黃色的紗燈,令人心怡。
此刻一個黑臉漢子正快步走在其中,但顯然他無心欣賞這座精緻小巧的花園。他匆匆穿過花徑,目不斜視,進入了園內另外一棟老式的小樓,然後順着走廊徑直走向西首一間寬大的包房。包房門口站着三名服務生,見那客人到來,一齊垂手肅立。門帷掀開,只見一張圓桌旁已有六人端坐。
黑臉漢子一進來便伸出雙手要和大家相握,態度極其熱情。
“辛苦了,辛苦了!”
其中四個人也都愣愣地趕緊站起來握手,另外兩人卻坐着不動,只是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進來端茶的服務員向他們瞄了一眼。那六人在包房裏靜候的時候,服務生已經端過幾次茶,每次都會偷瞄他們幾眼。在飯店裏什麼樣的客人都見過,但今天的這些人卻有些令人暗暗稱奇。那六人有老有少,衣着模樣截然不同,其中竟坐着一個道士、一個和尚。那道士五十歲左右年紀,穿一件腰身寬大的藍色道袍,胸前繪着一個黃黑相間的太極圖,顎下一叢長長的鬍鬚飄在胸前,精神矍鑠,頭髮已現花白,眼皮雖耷拉着,但偶爾抬起雙目,登時精光四射。那和尚由於光頭顯得年紀不好說,看模樣也應在四十以上,身穿舊黃裟,略見肥胖,上唇微髭,笑吟吟的面目甚是慈祥。坐在道士左首的兩個先生則相貌頗有氣派,顯然都是很有身份的人,其中一個穿着板板正正的中山裝,背頭梳得一絲不苟,戴副金絲邊眼鏡,細長眼似乎永遠都是眯着的,另一位穿西裝的也戴眼鏡,歲數較大,臉上是飽經風霜的,眉宇之間又透露出儒雅和善之氣。坐在道士右首的是個年輕小伙,看上去不過二十歲,面相淳樸,身材卻高的嚇人,站起來能超兩米,坐着也比其他人高一頭半。最後坐在門口的那位則是個滿臉紅光的男子,白西裝紅領帶,光頭鋥亮,四十齣頭,矮矮胖胖,本來一臉絡腮鬍子已經刮掉,但颳得再乾淨也是鐵青的顏色,當他看見黑臉漢子突然光臨,喜悅使鐵青一下變成了紫紅。
坐着不動是那一僧一道。黑臉漢子隔着桌子笑臉致敬,雙手抱拳連連鞠躬:
“顧道人,甄法師,恕我來晚。”他又轉向其他人,“各位剛到北京,尚未好好休息,就急忙把大夥請來,還望海涵,海涵。”
“蕭總不必客氣。”眾人忙答道。
眾人寒暄一番。門口的服務生側耳,只聽他們有的是河南口音,有的是山東口音,有的是山西口音,還有的聽起來像是湖南湖北的,總之竟沒有一個北京本地人。這麼一群風馬牛不相及的人,顯然相互間又都認識,並非臨時聚在一起,到底是甚麼來歷?實是令人猜想不透。
黑臉漢子腰粗膀寬,貌相威武,聲若洪鐘,說道:
“眾位好朋友,各位遠道光臨,兄弟我實是臉上貼金,感激不盡。此番相約會晤關係到重要的買賣,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今日兄弟多年的一位摯友從海外歸來,此刻正趕在路上,請各位寬量用些果品細點,等他一到,兄弟再向各位解說,正事談完再上筵席。請,請,兄弟敬各位一杯茶。”
眾人轟然應允,舉茶回敬。飯廳正中的桌上擺滿了茶點,圍桌排放了八張椅,那六人身下的椅旁都放着手提箱,樣式各異,有大有小,顯然是他們隨身帶來的。姓蕭的黑臉漢子坐下后,還空出一個座位,顯然是給他那位多年的海外摯友留的。他是東家,宴請眾人,自是要前後招呼,但一邊招呼,卻神情焦慮,不時向門外張望。
坐在黑臉漢子旁邊的矮胖光頭拍了怕自己身旁的大皮箱,笑道:“蕭總,你讓我帶的東西我都帶來了,要不是多年交往信得過你,我還真他娘的有些心裏沒底。你那個海外摯友真的是個大買家?到底是個怎樣人物?”
其他幾個人也都紛紛說:“是啊是啊,我們也都把東西帶來了,可還不知具體是怎樣的買賣。”
那位蕭總一拍腦袋:“哎,余兄,這事是我疏忽,沒來得及向大家細說,怪我,怪我。但也不能全怪我。”
眾人一聽,都覺奇怪。
“我這朋友年輕有為,”蕭總說,“涉足文化和商業各個領域,還是麥肯錫全球董事合伙人……”
姓余的一愣:“麥……肯基?是幹啥的?麥當勞加肯德基?”
其他人中有幾個笑了起來。穿中山裝的儒雅男子扶了扶金絲邊眼鏡,咳了一聲說:“那是一家全球管理顧問公司。”
姓余的搖搖頭:“不管它是什麼基,憑我的經驗,一般帶‘全球’字樣的公司,基本上都是只有一兩個人跑的皮包公司,矇事的。”
蕭總笑道:“余兄說笑了。但說實話,我的這位朋友因常年在海外,近年和我聯繫甚少,此番安排我邀請眾人來京,是與他的一個大買賣相關,所以具體情況怎樣我也還不甚熟,他只跟我說,這番買賣要是成了,我們各方都少不了好處。所以呢,沒向大家細說,也不能全怪我。”
眾人哦了一聲,心中都隱隱覺得此事另有內幕,但蕭總說話時笑起來特真誠,特厚道,也就讓人不便多質疑什麼,只好等那人來了再說。但人人心有掛懷,誰也沒心緒來品茶,只有那一僧一道鎮定自若。老道士舉起茶杯,骨嘟骨嘟喝下,對周圍眾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和尚笑吟吟聽着眾人說話,不時也啜上一口茶。
過了半天,眾人焦躁起來,心想那人怎麼還不來。
“一定是堵車。”蕭總看了看錶,“大家稍安勿躁,我出去迎迎他。”
他起身,剛到門口掀起門帷,就見一個男子身穿綠色長衫,戴着墨鏡,踩着綉着花瓣的地毯步入走廊。
這人步履輕捷,蕭總立刻迎了上去,兩人邊說笑邊走進包房。
眾人心中想,正主到了。
那人一進屋,大家眼前都是一亮。這位青年男子約莫三十歲的年紀,他摘下墨鏡,把它別進左胸兜里。只見他身穿的那件寶綠色長衫服色考究之極,顯是衣衫上都熏了香。他髮鬢光潔,臉如冠玉,丰神俊朗,精心的保養和鍛煉使修長身材仍保持少年一般舒展勻稱,配上質地高級的衣服,頓時把身邊人全襯得黯然失色。
蕭總笑呵呵地說:“我向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好友彭凌,人稱彭少爺。”
眾人忙起身相迎,彭少爺含笑拱手,姓余的本已經伸出雙手要握,但見他拱手,只好收回,摸了摸光頭,尷尬至極。但彭少爺容止都雅,連那道士與和尚這回也都起身施禮。
那位蕭總名叫蕭必武。他向彭少爺依次介紹眾人。那個中山裝金絲邊眼鏡是譚峻凡教授,也是海歸不久,加州理工學院經濟學博士,目前是國內許多著名大學爭相聘請的客座教授。另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叫何時寶,他是古文物界專家,也是許多文化協會的名譽會員,現在還是一所西部愛心小學的名譽校長,不但書法方面小有名氣,還擅長作詩。
“這位是山西坪雲山太和觀住持顧風麟,全國人體科學研究會名譽理事長,這位是河南玉隱寺的甄法師,法名甄信,號禪露上人,華北禪宗文化研究所副所長。兩位可都是德高望重的修行之人啊。”蕭必武介紹說,“這位兩米多高的朋友是顧道人的徒弟。還有這位余兄,余柄魁,是我以前在山東跑業務時的合伙人。”
彭少爺含笑點頭,眾人寒暄一番,團團坐下。
蕭必武朗聲向眾人說:“彭少爺是位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矯矯不群的人物,這一次回到中國,要做一番大事業。他托我請來諸位,誠心買寶,是與手上的大買賣有關。”
說著他和彭少爺對視一眼,點點頭。
“此事當真說來話長。各位就請把寶物拿出來看看吧。”
眾人相互看了看,彭少爺微微一笑,他從懷中取出一柄雪白的泥金柄摺扇,一個紅瑪瑙扇墜不住晃動。他環視眾人,摺扇輕搖,神態甚是瀟洒,扇子竟然甚為精緻,畫著數株垂柳。
“好扇。”余柄魁贊道。
彭少爺笑道:“哪裏,哪裏。”
顧風麟眼睛眯成一線,目光精光燦然,說:“各位既然不爭,我就倚老賣老打個頭陣,亮亮自家東西。”
彭少爺“啪”地收起扇子,笑道:“請。”
顧風麟轉頭向他兩米多高的徒弟道:“豹兒,把咱們的好東西拿出來呈現給彭少爺和大伙兒看看。”
豹兒應聲說:“早就預備在這裏了。”
他彎腰打開座旁的箱子,從中取出一隻錦袱包裹。顧風麟接過包裹時,雙臂向下一沉,顯然包中之物分量着實不輕。
眾人靜息觀瞧,只見包裹打開后,裏面是一匹皂黑銅馬。這銅馬神駿之極,腿高軀壯,昂首甩尾,三蹄騰空,兼之金鐙銀勒,華貴非凡。最稀罕的是一隻蹄踏地,被四五朵紅色小花環繞。
“此乃漢代青銅馬,”顧風麟把銅馬輕輕放在桌上,“名為‘馬踏紅蓮’。”
眾人默默觀瞧。彭少爺皺眉說:“真是漢代?”
“它本是漢墓出土的青銅陪葬器,由東漢明帝時的武威太守張江所設計。後來元時被盜墓者竊走,在民間幾經輾轉,直到清末由一修行施主臨終託付到我道觀,成為我鎮觀之寶,一直秘不示人。”顧風麟用手捋了捋頦下疏疏朗朗一叢花白長須,“但無奈現在道觀改建急需資金,故此忍痛拿出賣與有心人。”
彭少爺端詳了馬半響,喃喃道:“原來如此,好馬,好馬。”
“還有一樣鎮觀寶,”說著顧風麟顫巍巍地舉起一根手指頭,“且看這個。”
只見他徒弟豹兒雙手小心翼翼地從箱裏捧出一隻金光燦爛、徑長十幾公分的鏡子,放在顧風麟面前。
“此物名為紫金鑲珠寶鏡,是我道觀主持明萬曆年間托宮廷名師鑄成,用以壓邪施咒之途,當今此款式存於世間只有三件,另外兩件都已流失海外,因此它的收藏價值甚高。”
彭少爺伸手接過寶鏡,見銅面雖然古樸,但光亮不減,背後嵌珠鑽金玉觀音,極為華麗,晃得那彭少爺眉花眼笑,連道:“好啊,好鏡。”
譚教授見彭少爺目不轉睛看着銅馬寶鏡,似乎頗為滿意,他咳嗽一聲說:“彭少爺,你看看我的這個如何。”
說著他從自己的手提箱中取出一隻東西。
那是一件玉雕,在圓形托底上兩條動物一大一小,刻得極是精緻,但形狀極怪異,熊不像熊,狗不像狗,材質卻是一塊紅玉,寶光照人,看去確是珍物。
彭少爺伸出手,譚教授小心地遞過去。彭少爺把它捧在手中仔細端詳,但見它紋路細密,通體晶瑩,觸手生溫,玉身紅里現微白,似是歷時已久的古物。
“此物叫做‘朝天吼’,是清朝乾隆時期的宮中之物,由端慧太子永璉為孝賢純皇后慶壽而花重金定製而成。”譚教授講解道,“後來八國聯軍侵華時被美軍掠走,一直存放在布魯克林博物館。”
此言一出,廳上包括彭少爺在內的眾人盡皆愕然,均想既然在布魯克林博物館,那又如何跑到你這裏。
譚教授見各人表情有異,扶扶眼鏡,平靜地說:“我在美國念博士還沒畢業時,已經有很多科研機構和大學請我去講演,我經常在美國各地轉,見得人和事多了,就碰見了這件奇事。”
“當時我在波士頓講學的時候,受學院交流項目贊助人的熱情邀請到他家居住了一段時間。那人五十多歲,是個銀行家,非常富有。他非常賞識我,對我的才能和學識讚不絕口。有一天,他和我喝酒時有些喝高了,神秘地把我帶到他的書房,從保險櫃裏取出了這個‘朝天吼’向我炫耀。當時我還不知這是個什麼東西,聽他說完來歷我大吃一驚。原來在1986年時,布魯克林博物館曾經遭盜,館中部分珍貴藏品丟失,其中就包括這件古董。後來案件雖然告破,但‘朝天吼’已流入黑市,不知怎麼地被這個銀行家高價購得。他說他也知道這件古董是非法品,但實在喜愛,就藏在了家中。”
“告訴完我這個秘密后,我心潮澎湃,思緒萬千。我想到這件東西是八國聯軍非法掠走的戰利品,凝結着民族的恥辱和歷史的興衰,我怎能眼睜睜看它繼續漂泊海外?於是我提出,要把它買回。那位銀行家非常為難,但後來被我的義正言辭打動,決定贈送給我,條件是要我為他工作,雖然待遇極為豐厚,但我說不行我心繫祖國必須回國,他只好又退了一步,說我必須幫助他在華爾街進行資產重組,因為只有我有能力幫他完成這件事。我同意了,我為此付出了推遲畢業兩個月的代價,但是我覺得值。後來我回國出美國海關時,冒險把它用泡沫包好,用橡皮筋捆紮后藏在襯衣內,就這麼帶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