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隱患

第二十三章 隱患

十二隱患

意識到“深淵”所面臨的危險和自己肩負的重任后,翟夢川經常會在夢裏猛地睜開眼睛,然後再也睡不着,意識變得非常清醒。他的眼球溫潤光滑,心臟跳動很快,從床上爬起來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通訊器,看有沒有潘雪最新的通知。

在翟夢川的眼裏,潘雪好像已經成為了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

他已經下了很多次暗室。不知道為什麼,他越來越渴望見到她,每次他坐着電梯下到暗室里,第一個見到的就是潘雪。

當見到翟夢川從電梯裏走出來,屏幕上護目鏡里的眼睛就會明亮地注視着他,然後拿起探測棒,緩慢地從頭到腳掃過他的身體。

她的態度認真一絲不苟,有時讓翟夢川覺得有些刻板。他告訴潘雪,自己絕不會帶危險品下來,但她說這是“深淵”的安全工作紀律,她必須遵守。無論誰,出入時她都要仔細檢查。

潘雪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翟夢川總想跟她說說上面世界的事情,甚至還問問她有沒有什麼東西希望讓他捎下來,比如衣服、零食什麼。他以為女孩子的天性總會喜歡這些東西,但是潘雪立刻拒絕了他的好意。

“別忘了,這裏是檢查站,是‘深淵’最關鍵的防線,”潘雪背着手,平靜地、不知疲倦地在屏幕里一步一步地踱着,“如果有什麼陌生的東西被拿下來,說不定就會對我們安全造成隱患。比方說,如果鉈集團把一個微型傳感器藏在任何一個不起眼的日用品里,被你無意中帶下來,那我們的位置就暴露了!那就完了!”

“真有那麼危機四伏嗎?你們把鉈集團想的太勢力龐大了。”

“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潘雪嘴角微微一抿,“我們這麼防範是很必要的。”

在她的帶領下,翟夢川已經對每一塊區域和每一條通道都熟門熟路,基本上對“深淵”整體情況大致弄清,跟各部門的人員也都混了個臉熟。翟夢川和過去相比,顯然見了不少世面,變得沉穩內斂,言談話語顯得成熟多了,臉上的表情也訓練有素。

他一些心中關於“深淵”的疑問也得到了解答。比如,吃飯的問題。

當鏡頭隨着潘雪從萬向梯里出來步入生活區時,眼前是個全封閉的大廳,人們忙忙碌碌地穿梭其中。“小太陽”照不到這裏,但空間非常明亮,兩排吊燈把黑色地面上佈滿的灰色波浪紋照的非常清晰。

大廳盡頭是一堵長長的牆,翟夢川立刻被它吸引了。這是一堵純白色的牆,與黑色地面形成強烈對比。它簡直像一座小山的橫切面。

“它是食品站,”潘雪只簡單地說了一句。

身穿不同顏色制服的工作人員沉默地在白牆前走過,他們在牆上比劃着,紛紛地按着牆壁,然後一隻只罐頭從牆裏掉出來,他們接住它們,走向大廳四周,那裏排列着許多餐桌。

“可惜你不能進‘深淵’,要不然也可以吃午飯了。”潘雪說。

“沒事,你吃吧,我看着。”

鏡頭被潘雪戴在手腕上,搖搖晃晃地向白牆靠近,同時晃過身邊的人。所有人都臉色蒼白,他們顯然分屬不同的部門,但神情都非常肅穆。翟夢川抬頭細看,只見白牆表面隱約佈滿格子,潘雪伸出手,把手腕上的線條碼對準在某個格子上,牆壁表面射出一道淡藍的光線,無聲無息地掃過。

然後她用手在眼前的牆壁格子上輕觸了一下,格子向內傾斜,如同窗口開啟,一個銀色的鐵罐頭噹啷掉了出來。

她反應很快,伸手接住了它,它似乎沉甸甸。鏡頭給了罐頭特寫,被拿到大廳另一側。她找個空着的餐桌坐下后,一群穿着紅色制服、戴着安全帽的人員從畫面遠處走進來,他們顯得疲憊,默默地排成隊伍在白牆前取罐頭。翟夢川問潘雪那些是什麼人,她說這些是金字塔最深處的動力層的操作員們。翟夢川注視了他們一會兒,最後把目光轉回罐頭上,它平滑鋥亮。

“這個怎麼吃啊?”翟夢川有些疑惑。

潘雪用手把罐頭一晃,又一擰,再把罐頭放下,然後拍拍桌子。翟夢川看的有些奇怪,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嚇了他一跳:罐頭被桌子吞沒了。他仔細一看,桌子的中心暗含着一個圓環。

她解釋說,只要把處於激活狀態的罐頭放在桌上,就會被送進去自動加工,總共過程不用20秒。果然,她的話音剛落,罐頭緩緩地平躺着冒了出來。它們均被橫切成兩半,一半盛飯,一半盛菜,旁邊還擺着筷子。菜飯冒着氣,竟已經被加熱過。

“真先進啊!”翟夢川讚歎地說。

“今天吃魚。”她笑着說,“你要不要嘗嘗?”

她用筷子微微夾起它,湊近鏡頭。它帶着一層脆脆的乾粉絲,表皮煎得焦黃,被一種紅汁蓋着,看起來煞是誘人。

“那面牆……里,”翟夢川指着屏幕上的食品站,“裝的都是罐頭?”

“嗯,”她點點頭,“但是罐頭的品種非常多,所有的產品幾乎都囊括了,魚、雞、鴨、蛋、牛奶、大米和各種果蔬肉類都有,而且它的容量極大,這麼說吧,谷里食物的儲備比人類史上任何戰略儲備都多得多,目前儲備的食品總量經過精密的計算,即使不補充,也足夠谷內全體人員吃上十年呢。”

“好吃嗎。”看她吃了會兒,翟夢川忍不住問。

“我從來沒吃過外面的東西,也不知道這裏的食品算不算真好吃。”潘雪嘆了口氣,“但是領導總說我們的食品營養合理,質量安全。我們的食庫里的罐頭都是當年食品專供站生產的,由蘇聯特供專家設計和監督建造,特製加工選用最優質的糧油和原料,其甄選、監測和加工過程嚴謹,要求嚴格,保證不被污染。各環節的質量安全,一絲不苟,萬無一失。”

翟夢川站起來,在暗室里來回走,激動地搓手。

“幹嗎?”潘雪吃驚地看着他。

“我很想趕緊得到編製,進入‘深淵’,每天都和你吃這麼高質量的午餐。”

翟夢川激動的眼眶濕潤了,想像着自己大口地喝着牛奶的情景。這是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最高機密單位的優越性,整個“深淵”就是高度計劃性的產物,一切生產組織、分配系統、流通渠道都井然有序,食品的質量安全也是最高級的。很快,他也將成為這裏的一員,盡情地享受優越性。

“上面世界吃不到這些嗎?”潘雪問他。

他嘆了口氣:“上面……別提了,無毒不成筵。”

潘雪護目鏡里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翟夢川。大廳的氣氛很沉默,大家吃飯的時候都低着頭,偶爾抬頭也毫無表情,沒人多說句話,寂默一直延續到大廳的盡頭。

更多穿紅制服、戴頭盔的操作員進入大廳,翟夢川看見那個叫陸毅恆的操作員也在他們中間,他仍穿着黑色制服,在一片紅色中顯得很醒目。其他操作員跟他打着招呼,對他的態度很尊敬,竟然好像他是領導一樣。

“這個陸毅恆,好像跟其他人很不一樣。”翟夢川對潘雪說。

陸毅恆在白牆前轉身,一臉冷酷,手裏已多了個罐頭。

“是的,有些領導甚至認為他年輕氣盛,總喜歡說些驚世駭俗的話,但他的能力是大家公認的,谷里的操作員中他最優秀了,在年輕人中很有威望。”她也盯着陸毅恆,看着他目不斜視地拿着罐頭走向一個餐桌,“他追求的效果是世界級的,我們現在武器材料中的高性能變形鎳基高溫合金就是他研製出來的。他在很多領域都有突破性發展,現在‘人工黑洞’項目就是他負責的。”

無論是“高性能變形鎳基高溫合金”還是“人工黑洞”,翟夢川都不太知道是什麼,但他相信應該是很厲害的東西。

“他既然這麼牛,怎麼不當領導?”

“他只是操作員啊。”潘雪似乎覺得他的問題有些可笑,“領導是領導,操作員是操作員。”

翟夢川慢慢地在潘雪的敘述中明白,操作員雖然人數最多,但是在“深淵”里屬於最低級別,因為他們全都是年輕人。領導們也有等級,臂章的線條越多,級別越高,梁處長四條線,其他領導都是三條或者兩條,下面是高級工程師和技術員,他們大多是中年人,然後是管理人員和後勤人員,而操作員在最底層。翟夢川問潘雪她屬於什麼人員,潘雪說是管理人員,級別也是較低的,但有一定的權力。

潘雪走出大廳。外面的平台呈半圓形,它位於谷內部二層與三層之間的夾層,“小太陽”直接從上方的巨大豁口照射下來,使這裏很像一座露天劇院,而上方最高的鐵穹線條雄渾地收縮在“小太陽”的光輝中。潘雪抬起手腕,鏡頭對準穹頂的景象,光芒一圈圈地懸浮在廣闊空間裏,如同開始它那莊嚴宏偉的舞蹈,令人內心生出一股宗教式的憧憬。

“‘深淵’真是太完美了。”他不禁喃喃說。

感嘆是發自內心的,而且已經不止一次。任何地面的人置身在這裏,都會驚嘆於“深淵”的雙重氣質,它把迷宮的複雜和金子的純凈糅合於如此隱秘封閉的空間中。萬物浸浴於“小太陽”的柔光下,就連金字塔最深處的反應堆,也不例外。翟夢川靠近平台邊緣,趴在欄杆上向下俯瞰,它緩緩轉動,表面冰冷精密的鋼管和金屬板全部被染上暗紅色,如同微風中輕輕搖晃的江水,閃現粼粼波光。

這種空靈、淡泊和寧靜以前從未像這樣在翟夢川心裏駐留過。他看到畫面慢慢移動,潘雪抬腕望着自己。這雙眼睛望着自己的情景最近常在他的夢境中出現,她護目鏡后一雙留心注意的大眼睛,總是一聲不響地看着自己,可他卻總是從夢中驚醒,生怕自己床下根本就沒有一個“深淵”,生怕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生怕她的大眼睛永遠被黑暗的大地淹沒不見。而當此時此刻,他真真切切地面對觸手可及的潘雪時,這場景仍保持了夢境的特點,同時他內心又產生了另一種困惑,“深淵”的萬千畫面總是隔着冰冷的屏幕,而眼前只有孤寂幽冥的暗室。地下與地面永恆的分裂令他的思想滑到了真假難辨的境地,他此時又不敢確定哪裏才是最真實的,他甚至記不起四合院是什麼樣了。對他來說,地面是真實的嗎?

“你覺得疊加壓力結構怎麼樣?”潘雪突然問。

“什麼?”他沒反應過來。

“‘深淵’的封閉結構是當年老領導設計的,我不是跟你說過嗎,為了適應金字塔內部空間特點,核反應堆必須採用疊加壓力型,”她乾脆利索地說,“但是壓縮機效率最近幾年不太穩定。陸毅恆說疊加壓力型結構的設計不好,需要改動。”

“那就改唄。”

“嗨,哪有那麼簡單!”她微微皺起眉頭,顯然覺得翟夢川回答的太輕率,“陸毅恆說不但要改核反應堆的設計,還要徹底改動金字塔內部結構,那幾乎意味着要推倒重來,我們要是進行這麼大動靜的重建,肯定會被外界發現,那豈不是向敵人暴露了我們的位置?所以領導們一直不同意,只有陸毅恆一個人不斷提這件事,底下其他的操作員甚至都被禁止討論這個話題。你呢?作為專業人士,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翟夢川把腦袋轉開去一些,避免她黑色大眼睛的詢問。

“這個問題,”他打了個哈哈,“我還不太清楚情況,等研究研究再說。”

“我帶你看看工程圖。”

翟夢川想要制止她對這個問題的熱情,但她已經邁着果斷的步子向萬向梯走去了。他心虛地盯着畫面,脊樑上開始滲出冷汗。潘雪手指輕划透鏡里的金字塔模型,調出核反應堆的區域設計圖,指着藍色框中的數字符號向翟夢川講解。

“這只是設計圖,要詳細的數據資料,還要工程圖才行。”見翟夢川木然地看着設計圖,她理解地點點頭,“到時候你就能做判斷了。”

五分鐘後鏡頭轉到一個昏暗的走廊——天知道“深淵”里有多少條這樣的走廊。她很快把他領進一個天花板安靜閃亮的環形大廳,沿着大廳兩側排列着一個個模樣大小相同的灰色機器,每個都嵌有一個菱形屏幕。

“這裏是三層的信息矩陣。”她的聲音柔和了些,“整個‘深淵’的所有信息和檔案都能在這裏找到。”

環廳里很靜謐。在一台機器旁,一個女軍人坐在躺椅上,膝蓋上合著本厚厚的書,似乎在閉目休息。翟夢川看着她蒼白的臉和端莊的鼻樑,想起來了,她是信息部的邱婉桐。潘雪沖翟夢川使了個眼色,示意別打擾她。

鏡頭轉來轉去,在一台機器前停下來。

“這個是工程資料庫終端機。”她指了指上面的編號,“我們要查什麼數據都可以從裏面調出來,如果需要帶走,還可以打印。”

但翟夢川卻被鏡頭晃過的另一個場景吸引了。那一瞬間他透過環廳盡頭的玻璃,看到對面是一個發亮的管口,呈六角形,裏面幽暗無比。

潘雪用手腕掃了下機器下方的識別鏡,屏幕亮起來了。她認真地用手指在屏幕上比劃了一會兒,然後在一個界面上停留下來。

“這個就是反應堆動力結構工程圖,裏面含有所有參數和數據。”說著她點了下屏幕,只聽“嗞嗞”一陣響,屏幕下面的長條縫裏吐出紙來。

它越吐越長,一直拖到地上,最後竟然有兩米多長,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各種方程式、術語和稀奇古怪的符號數據,看得翟夢川目瞪口呆。潘雪利落地把它疊起來,又折了兩下,它就成了個一個厚厚的卡片。她把它揣好。

“等兩個小時后我會把它留在暗室里,到時候你拿走研究一下吧。我期待聽到你對疊加壓力結構的意見。”

“為什麼你不親自出來給我?”

“你現在還沒正式入‘深淵’,我不能接觸你。”

翟夢川想了想,點點頭。潘雪掌握着檢查的權限,她給他的東西就可以帶出“深淵”了。這時他聽見潘雪嘆了口氣。

“我的積分還是35。”潘雪盯着屏幕上的數據說,然後把鏡頭湊過去,那上面列着一個名單,許多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後面顯示着數字,有的高,有的低,大多在30到50之間。翟夢川很快明白了,這是大家的工作考核積分。從她此時的表情來看,她的積分不算理想。

“根據什麼給你們評分呢?”翟夢川問。

“通過工作表現。操作員主要是用實驗項目來積累自己的積分記錄,如果犯了錯,會被扣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的分數不高,因為我沒有實驗項目,工作難度係數不高。”

“積分有什麼用?”

“每個人的積分與地位和生活標準掛鈎,積分高的能夠參加會議,有發言權,我聽說,甚至還能有機會出谷上地面玩。”潘雪含含糊糊地說,“不過我也不清楚,大家積分都不是太高,因為經常會被扣分。”

翟夢川默然一會兒,突然想起來似的問:

“陸毅恆的積分是多少?”

“他嘛,他應該很高,年輕操作員里數他的發明創造最多也最有突破性,所以積分上升很快,他應該很快能出去看看了。”

說著潘雪划動屏幕,名單緩緩下拉,最後顯示出來:

陸毅恆:64。

“這個應該還是被扣了不少分后的結果,”她說,“因為他這個人思想有時候不夠好。”

“思想不好?”

“他反對進化論,反對石油生成理論,反對萬有引力理論,反對疊加壓力理論。總之,他反對一切權威的理論。”

“領導呢?領導們都多少分?”翟夢川盯着名單,越來越感興趣。

“領導們不參與評分。”

潘雪迅速關掉屏幕,翟夢川欲言又止。等她轉向環廳的另一面,翟夢川低聲問她:

“那對面的六角形洞口是什麼所在?”

潘雪抬起手腕,沖他神秘地一笑,露出梨渦。

“那是通地管。”

“通地管?”

“嗯,它連通金字塔最深處的地方,我們可以通過它一眼就看到底。”

很快她帶着翟夢川的視線來到它面前,翟夢川在這個距離才看清,它裏面有一段銀制階梯,順着管口陡然向下延伸。她沿着階梯走下去,下了有二十米,在個金屬圍欄前停下,讓鏡頭一眼望將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好像仍有無限空間。但當畫面焦距調整后,他隱約看到,在冥暗下方極遠處的盡頭,亮着一個昏黃的方塊。

“它有三百六十米深,”潘雪說。

翟夢川想到她此刻應該已經站在金字塔的底層,不禁為下面更深邃的空間感到心顫,更為“深淵”這個浩大的工程感到嘆服。

“這個通地管有什麼用呢?”

“它很重要,可以釋放金字塔底部壓力,把能量運轉時引起的重力不均導入更深的地下,避免核反應堆受損。”潘雪指着下面,“而且它還有一個用途,你看最下面方塊,那裏有個人。”

“人?”翟夢川嚇了一跳。他努力瞪大眼看,果真,那個方塊里有個黑點。由於距離太遠,鏡頭不是高清解像度,很難看清那是什麼,但有了潘雪的提醒,他能大致看出,那是一個極小極小的人形。

“這個人是誰?”翟夢川呆了呆,“在那麼深的地下幹什麼?”

“叛徒。”潘雪聲音仍那麼溫柔,她吐出兩個字,像黑暗中翻飛的兩隻鴿子。

她抬起手腕對着他,翟夢川吃驚地看着她的臉,黑暗中也能看出來,她是認真的。翟夢川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怎麼了?”

“他違反了紀律。我們‘深淵’里如果有人違反了紀律,就會被關到最下面。由於比核反應堆還要深,那裏面壓力高,空氣不好,領導們出於人道考慮,把通地管同時改作通風管。”

“他做了什麼事?”

“他欺騙了‘深淵’,這是嚴重的叛徒行為。他的積分全部被清空,永遠不能出去,永遠被壓在金字塔的最底層。”

翟夢川直感到脊背一陣麻嗖嗖的發涼。從通地管里出來時,他的臉色已經有些發僵,但潘雪沒有注意到。她邊走邊說:

“欺騙還不是最嚴重的叛徒行為,最嚴重的是通敵。對那種人的懲罰可就更厲害了。”

“通地”管,和“通敵”一語雙關。翟夢川尋思着。看到潘雪停下來用望着自己,他有些心虛地急忙說:

“咱們走吧,走吧。”

在通往萬向梯的路上,他覺得潘雪似乎總瞄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對自己有所暗示呢?想到這裏翟夢川不禁心慌,他努力在腦海中搜索能轉移話題的事情。

“對了,我發現那個邱信息員,長得和你挺像,特別是眼睛。”

“你這是在誇我嗎?”她微微一笑,“你在屏幕上看,女人眼睛都是差不多的。”

“對了,你要多少積分才能夠出去看看呢?”翟夢川說,“外面的世界很熱鬧的,商店、街道……”

潘雪立刻沉默了,她低頭走了半天,翟夢川以為她生氣了,心裏有些忐忑。

“我們這些低層員工,都沒出去過,是很想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呢。”她終於開口說,“可我的積分始終不夠,因為我的工作難度係數不高,積分積攢的很慢。等積到足夠的工作分值,我就能出去逛逛街,看看商店裏的衣服了。”

說完,她仰頭看着“小太陽”。她沉浸在幻想中。

翟夢川忍不住問:“領導為什麼要採用這麼嚴格的積分制呢?”

潘雪的聲音有些懶懶的:“其實,領導對我們很好,特別是梁處長和廖主任,梁處長一直很重視年輕人的培養。他們是為了‘深淵’的安全,為了事業,他們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她搖搖頭,“領導理論水平高,思想先進,主持全局,而操作員只是科研工程人員,負責物理、化學、機械工程這些具體的實驗和設計。”

說到這裏她突然像想起來什麼的似的,“梁處長很看重你,他老說你的理論水平高,因為你是綜合型人才,有六個專業。”她盯着他的眼睛,“不過說實話,我沒看出你的知識多豐富。”

應付了幾句后,翟夢川關掉屏幕,匆匆進入電梯,回到四合院。

他心跳的厲害。危險啊!危險!潘雪對自己的“綜合型人才”的真相看不透,梁處長他們也沒時間仔細考察,可“深淵”里的三百多號人就沒一個看得透的嗎?

劉諾波又發現了翟夢川的一個秘密:在他的手腕上,有一組奇怪的淺灰色條形編碼!當他問翟夢川怎麼回事時,翟夢川臉刷地一下變了,嘴閉得緊緊的,無論他怎麼問,就是搖頭不說。

劉諾波斜睨他半天,最後嘿嘿地冷笑,說他越來越怪了。

第二天下午他說自己有事情要出門,趁劉諾波不注意,把自己房門一鎖,又下到了暗室。果然暗室的桌子上多了厚厚的卡片,是潘雪留給他的工程圖。

也真怪,他心裏想,她絕不當面交給自己,只能通過屏幕和她說話。他獨自在暗室里走了一圈,又坐下來,靜靜的緊盯着屏幕和牆壁,感到這暗室總是透出幾分詭異。他忍不住伸出手摸摸牆壁,忽然發現了右面上方的一組細微裂縫歪歪斜斜地構成了字母:tpr。那個t很大,r很小,比例不太勻稱,如果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留意。

tpr,他心裏嘀咕着,是什麼意思?和黃金秩序號有關嗎?

他聯想起外面暗道牆壁上殘留的紅字“深挖洞”的標語,愈發覺得這“深淵”里名堂不少。這時三塊屏幕亮了,他趕緊止住胡思亂想。接下來是三個小時的形勢會議,會上由簡處長所領導的情報處成員們作報告,對鉈集團操控世界的四大陰謀計劃逐一進行了詳細剖析:金融戰、轉基因、顏色革命、全球變暖。此外,鉈集團還有一個絕密的控制全球能源的“發電機路線圖”。

“除了我們國家以外,全世界的人民,或多或少都是這個小集團的人質。他們在幕後推動着世界經濟和政局的生生死死,這就是殘酷的現實。”右屏幕上的簡處長說,與會者看着他背後投影的薔薇花,無不動容。梁處長最後總結說,國際國內形勢嚴峻!我們的未來無比嚴峻!

翟夢川揣着工程圖,坐電梯回到地面,天還沒有黑,日光從窗外照進來。夕陽無限好,可惜近黃昏,他耳畔響起領導們在會上對大家的警告,世界格局在未來二十年間必將發生深刻變化。翟夢川坐在床上,又心煩意亂地站起來,打開門走進院子,呆站了一會兒,又開始來回踱步,一隻手放在口袋裏,猶豫不決地摸着通訊器,同時看着新搬進來的房客進進出出。不出所料,他和劉諾波很快就毫不困難地租出了三間屋子。翟夢川到手幾千塊錢,去掉還劉諾波的一千八,自己還有一些可以花。

第一個搬進來的是個拖着破舊的旅行箱的中年男子,江西人,穿着花格衫,瘦高個,滿臉質樸笑容,名叫趙漢俊,自稱做網絡銷售。他說自己一直在中關村附近租房,因為拆遷只好另找住地。劉諾波的一個朋友介紹他來,他一進四合院就讚不絕口,說這裏氣派,比地下室強多了。

趙漢俊挑了間最敞亮的房間,還沒經同意就擅自把旅行箱搬了進去,然後轉身遞給翟夢川一張名片,說如果有業務機會大家可以合作。他提醒翟夢川看名片上有四個電話號碼,翟夢川問幹嘛這麼多號碼,趙漢俊說商界風雲變幻關係複雜,為了和不同類型夥伴保持暢通的聯繫,他為自己配備了四個手機。他還說現在做銷售不容易,上個月忙得累倒,到現在還在輸液,外地個體戶在北京創業要經常遭白眼,包圍在身邊的那些懷疑的眼光隨時都可以把人的意志瓦解掉。他的黃金秩序號是u6。

第二個搬進來的是個叫做宋黃白的年紀和翟夢川差不多的男孩,眼睛不大,招風耳,其貌不揚。他說家裏發了百年一遇的洪水,全家躲到山上去了,他所在的縣飼料廠也被淹了,所以來北京碰碰運氣找工作。宋黃白一見到翟夢川,立刻極討好地拉住他的手說,兄弟,給打個折唄?

但翟夢川發現他的秩序號是u3,和劉諾波一樣,應該不是太慘,經過討價還價,翟夢川同意給他便宜兩百。

翟夢川對租房給趙漢俊和宋黃白都感到有些不太情願。後來他跟劉諾波說,這兩人連大學都沒上過,一問專業知識什麼都不懂。劉諾波笑了,說人家是房客你是房東,你收你的房錢,管人家有什麼專業幹什麼。翟夢川尋思片刻,他對劉諾波說,不行,還是要控制房客的知識水平質量。

翟夢川和劉諾波次日來到“蟻族大樓”,翟夢川知道,這裏有些想找房的大學畢業生。但兩人在樓里轉了一圈,發現大家都去車站的勞務市場了。最後他們來到翟夢川曾住過的那間出租屋,發現裏面只有一個人,正趴在電腦前上網發帖,而這個人在翟夢川看來知識水平是很高的。他就是阮小強。

翟夢川一問,他在蟻族大樓的租期正好還有幾天就到期。

結果,阮小強成了第三個搬進四合院住的房客。

翟夢川對他能搬來住很積極,特意在房租上打了好些折,只比他在蟻族大樓住貴幾百塊錢,但條件要好得多,有自己單獨的房間,這是阮小強願意搬過來的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他說剛和女朋友在感情上鬧了些矛盾,換個地方住,也能換個心情。

他要求翟夢川和劉諾波來幫自己搬家,翟夢川同意了。三天後,兩人來找阮小強。阮小強坐在屋裏,面對電腦屏幕,整個人更加黑瘦,鏡片后冒着冷冷的凶光。在他那張又臟又亂的床上,大堆的行李已經打好包。

見到兩人進門,阮小強嘆了口氣。

“我們幫你搬家來了。”翟夢川說。

“我正在發帖。”阮小強說。

翟夢川和劉諾波湊到他電腦前一看,只見帖子標題是“中國五代戰機將面世:戰機軸對稱矢量噴管試驗曝光”。

“你這方面的知識很豐富吧?”翟夢川問。

“那還用說。”阮小強凜然道。

“太好了,”翟夢川拍拍他肩膀,“收拾東西跟我們走吧。”

“我和我女朋友又鬧彆扭了,煩!”他指着心窩對說,“這裏頭真煩!我不想出去,就想上網發帖。”

劉諾波有點煩了,說:“你不走就算了。咱們走,你到時自己搬。”

聽見“自己搬”三字,阮小強的椅子像通了電,一下跳起來。

“咱們搬咱們搬。”他一拍腦門,如夢初醒般地說,“這兩天心情不好,把這麼大事兒都忘了。我想起來了,今天這裏房租到期,咱們一起搬。我去,我跟你們去四合院。”

他們每人抱着一個行李,下了蟻族大樓。那條亂糟糟的小街打不着車,他們只好邊走邊看,一直走到校園門口。劉諾波說就在這兒等,這裏經常有車。他們就站在那兒,等了沒幾分鐘,三個女孩說說笑笑地走過。

阮小強突然彷彿當頭挨了一棒,直勾勾地看着她們。翟夢川和劉諾波注意到他眼神異樣,也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只見那三個女孩的背影中,居中的那個長發飄飄,看上去是個美女。

“你認識?”劉諾波問阮小強。

阮小強沒回答,突然把行李一扔,跑了過去。翟夢川和劉諾波愕然,只見阮小強悄悄跟到那個長發女孩身後,用手拉了拉她的衣服。從他的神情和動作看,明顯對方是他親密的熟人。

“今天有空嗎?”阮小強邊拉邊輕聲問。

那個女孩一回頭,眼神中充滿驚愕。

“我靠,怎麼又是你,滾!”

“不要生氣嘛。”阮小強嘴唇顫抖起來,“我就是想找你聊聊。”

“我們沒什麼好聊的,快滾!”

女孩和她的同伴遠去了,阮小強一下抱住頭蹲下。

劉諾波抱着行李走過去,用腳尖踢了踢他:“哎,那個不會就是你女朋友吧?”

“你什麼意思?”阮小強甩頭怒道,“你覺得我就不應該有女朋友嗎?”

翟夢川看到阮小強這個樣子,心突然沉了下去。他開始覺得,找這個人到四合院住可能是個錯誤。但是人家已經搬出蟻族大樓,不好改主意,只好硬着頭皮把他領到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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