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未央

今日的一整天,樂館內都罕有的安靜。

各樂部門窗緊閉,卻能聽見木屐的聲音徘徊在門后,腳步細碎。

天將夕食的時候,樂館的門外一陣車馬喧嘩,靜了一刻之後,姥的腳步聲便從前廳過來,在繞過二重門之後,就進了內院。

不管城中是如何的四季分明,樂館內院的景色永遠是暮春時節的樣子——竹從過道兩旁斜插着伸出,長的很高。植着它們的土是用發過酵的松針和棕篾拌成的,散發著青澀的香氣。總是有新筍從土中鑽出,而竹卻不曾因此而變的稠密多少。過道是大竹破開后鋪就的,樂館內的執事有時會提着木桶從上面走過,為竹澆水。執事們穿着染成綠色的布衣,腳踏高齒木屐,除了腳步,很少發出其他的聲音,看的出有一些是域外的胡人←們從蓮池中打上水來,這種水是粘稠而明亮的綠色,不能喝,只適合澆竹。蓮池中開着白色的蓮花,而一牆之隔的外池中卻綻放着紅蓮,兩池水路相通,卻不曾見到外池長出過白蓮,而內池亦從沒有開過如火的紅蓮。竹鋪的過道經過蓮池上的木橋后,直接通向樂伎落住的高樓。

姥的木屐敲在竹道上,一聲聲的從扇扇緊閉的房門前經過,終於從樓梯升上來,在我的門口停下。

廊下擊磬的聲音響了,隨即,本來安靜的樂館便爆發出的一陣絕望的嘆息甚至抽泣的聲音。

我打開門,姥就在廊外,穿着深紫色的宮服,在夕陽中站的如同修竹。

“賀喜了,荀子姑娘,尚儀局司樂司昭你入宮,自明日起職進司樂弦部樂官。”

姥唱喝官職的尾音拖的長長的,在竹間回蕩着宣告了變更。廊下站了一隊女子,低着頭,着淡黃的胡衫,梳着統一的雙螺髻↓們不是館中的俾子,而是宮中的妝師。

“拜……”樓下的執事唱到。

我於是跪倒在地,把臉盡量的貼近地面。姥站在門外受禮,她的腳白皙的如同羊脂,木屐的繩扣在腳面上面留下了深紅色的印記。

這是謝禮,樂師在成為宮伎后對老師的拜謝。

姥並不是我的老師,她只是在這座城中收留我的人。

而我真正的老師已經看不到現在弟子伏在夕陽中的拜謝了……

沐浴過後,宮中的妝師們支開了竹簾的屏風后便開始忙碌起來,她們熟絡的動作着把我代表學徒的發束散開,盤成宮中樂師的望天雙髻后插上了金制的步搖。與此同時,另有一位妝師為我的手膏好了沒藥,又細緻的在指甲上點上了蔻丹。

我坐在她們中間一絲不着,皮膚上沐浴后的濕氣正在散去,微涼。

新晉的樂師要在深夜入宮,接了封賞后趕在第一縷朝陽照射在龍尾路上的時,在三層的長階下向著大明宮跪拜受職。

一位年老的妝師用紫毫的筆沾了宮粉掃着我的臉頰,然後,她突然停下來把手放在我的面前。

“姑娘,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吧……”

我吐了下舌頭,聽話的把一直含着的東西吐在她手中。

是一枚鹽漬的李子。

屋裏的人都看着我,一個個都吃驚又忍俊不禁的樣子。過了會兒,妝師也笑了:“在下身為妝師,為新晉級的宮伎上妝有三十多年,經歷頗多。有的姑娘在等待入宮的幾天裏水米不進,也不曾睡覺,聽到被選中的消息后便昏倒在地,甚至要傳喚外面候着的醫官近來救治……即使不曾昏厥,也是激動的淚落如帶雨梨花。您就不緊張么,還有心吃果子。”

“緊張……沒有。”我笑着回答。

“姑娘確是不一般啊。”她淺笑,拿起裝着胭脂的盒,沾了油脂調成朱紅的膏:“連東宮在今天早上都特意差人吩咐過……姑娘可以猜猜是什麼事情。”

她回頭看了看——幾個齒齡稍弱的妝師吃吃的笑出了聲,但是被她這樣一瞪,立刻嚇的個個禁聲低頭。

東宮嗎?

那一位,紛落的梨花下紫色的身影……

“太子殿下他……吩咐過什麼呢?”

“呵呵,別怪我們笑,今天的太子口喻……在封職的最後特別提到:不要讓醫官跟去〉是那樣的陣仗會被姑娘見笑……”

女人掩口而笑,柔嫩的筍指上彷彿沾了血一般的殘紅浸染。

微抬起頭,我讓她將這血塗到唇上。

是這樣嗎,殿下,您認為已經……看透了荀子了吧……

月白的胸衣拿到了我的面前,上面綉着銀色的菖蒲。伸開雙臂,牽了絲絛的宮絹被縛在了身上繫緊,結收在腰后。

“看着可比入館時丰韻多了,”姥站在屏風後面對我說:“姑娘是有福的人,估計不久這菖蒲的紋樣就得換到牡丹。”

“您又說笑了,哪有這樣快。”

“怎麼是說笑,自從尚儀局修建樂館為宮中進送樂師之日起,從沒有向姑娘這樣剛來不到二年就升任弦部官的先例啊。”口氣輕鬆的調笑着,姥從外面遞進了一串環佩:“這是東宮單獨的賞賜,自我承辦樂館至今,殿下從沒有這麼用心過……看這雕工,許是大食的貢品。”

伸手接了,是一掛荷紫的絲絛,串着刻成朱雀的脂玉下面墜着累累的銀葉子。

“能另東宮這麼看重的樂師,姑娘的名號確實也當得如此的殊榮,”妝師接了姥的話,她在浸濕的軟巾上擦凈了手,從我手中接過了這掛奢華的飾品:“這枚軟玉雕件一直帶在太子身上,今日送過來的時候,居然還加了絲結和墜子。看品相做工,定是從天香閣改制的。”

年幼的妝師們已經為我束上了大帶,為首的年長妝師跪坐在地,為我在大帶內的束帶上掛了環佩。

天香閣……沉吟着,室內比平日多點了幾盞的燈就晃的目光模糊。

一炷香的時辰過後,其餘的女子都擎了燈盞照着,妝師捧了銅鏡過來:“姑娘,還滿意么?”

銅鏡中站着的女子,施着宮妝,嬌艷的如同倒影着湖水的水仙。我愕然了一下,然後就笑了,於是鏡中的女子也就在這剎那間傾國傾城。

“妝成……”拖長了聲音的唱喝聲中,妝師們弓身倒行着退下,姥也遂她們退出了屋子。

“這是姑娘的琴匣。”

一位宮人捧着架漆工的長盒放在我面前:“您的琴在哪裏,我替您收進去吧。”

“不必勞煩,讓我自己來吧。”接了沉水檀香木的厚重琴匣,我轉身走向裏間的卧榻,琴,就放在床上。

漆黑中,一條狹長的影子陳橫在床上,我把手伸向它的時候,徵弦突然微弱的鏘然一響。

怎麼,你不願和我入宮嗎?

手停在半空中,而琴也就寂然無聲了。

要怎樣呢,夜羽?你也認為我不該進入這亂流中嗎?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已經插手其中了……

沉了一會兒,我還是向著它伸出了雙手,在觸手微涼的剎那,一層星光順着琴身流泄而下,照亮了放在一邊的琴匣上那枚銀亮的花飾。

姥在門口候着,躬着身為我脫下了木屐,換上絲制的弓履。我們相對着再次行禮,這一次,她拜伏在我面前。

“姑娘走在龍尾路上的時候,不要忘了提攜樂坊中的姐妹們啊……”

我看到她假髮下絲絲的銀色——自這時起,我的官職便大過於她了。

“多謝您的收留,”我微笑着回答,一隻手抱了琴,另一隻手驅起身:“托您的照顧,我會盡責的,以後還望到樂部來常走動。”

竹道上已經點起了松明,我隨着宮中的妝師經過茂密的竹間,除了眾人衣服摩擦的瑟瑟之外,唯一的聲音是穿着木屐的姥腳步。除此之外,樂館內所有的動靜都消失了。

死寂。

二重門外,照壁上栓着寄住於此的樂師的名牌,有一些名字的朱漆已經脫落了。執事用挑下了左上第四行第三目的牌子,交到姥手裏,姥細心的擦拭了,承給我。

上面是硃紅色的字——

墮天。

我合上雙手,名牌上的紅便在我掌心流動着。

這血色的名字,我帶走了。

跨過門檻,平康里技樂坊外已經是夜色濃重,南曲外停着輛單駕的馬車。姥牽着我的手忽然的緊了兩下,我抬起頭,樂館的大門旁站着位一身隨從打扮的青衣男子。

居然……你還是來了。

向他伸出手去,我微笑着←遲疑了一下,緊走幾步站在車駕的腳踏旁抬起了右臂。拉着裙裾,我扶着他的手臂上車,在錯身時的瞬間,他輕聲說:“恭喜……你今晚很漂亮。”

目光微斜,掠過他俊美的臉頰,恍惚間的,彷彿有些濕潤的細長雙目也恰好迎了過來。

“大人,你果然沒有食言。”躲開了他的眼神,我低着頭,向著地面微笑。

前緣糾葛,當斷則斷。

“我說過,會來送你一程……以後興許就不能常相見……那邊瑣事繁雜,望多保重。”

轎簾落下的一瞬,收回的手中多了一環溫潤。低頭去看,居然是白色硨磲珠子串成的手珠。遲疑間,車子動了,我心裏一緊,回身撲在後窗上,看見他在原地向我拱手作別,腕上的白色數珠明顯的少了一圈。

長安城裏一片初夏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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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亂之玄唐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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