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燎沉香(二)
日子在平平淡淡中向前推移,無所謂好與不好,飛雲和大環又相繼生下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在這些年裏,飛雲的姑丈將戲班子交給了飛雲,自己徹底在家養老,飛雲成了這二十幾號人的領頭雁。
當時的北平,名角兒扎堆,爭奇鬥豔,飛雲雖然也漸漸有了些名氣,但是因為他素日不喜歡結交應酬,身邊缺少了一幫能為他謀划的文人雅士,加上當時梨園行內攀附權貴,同行傾軋成風,所以他的聲名也就很少見諸於報端,終究沒有形成太大的氣候。
幾年後,飛雲積攢了一些積蓄,在姑丈一家的幫助下,在城內購置了一個雅靜的獨立小院,把家從大雜院的舊居里搬了出來。在安頓好妻兒之後,飛雲帶上戲班子離開北平前往各地跑碼頭了,雖然大家都替他可惜,但是飛雲卻如魚入江湖一般快活歡喜。飛雲一年之間只能回來一到兩次,每次也只是匆匆小住幾日便走,更多的時候都是大環獨自一個人帶着三個孩子守在家中,雖然飛雲一直都按時匯來生活費,但是大環的心中對丈夫還是充滿了牽挂和思念。大環一個人帶孩子自然是辛苦,好在飛雲的幾個姐姐和姑母一家都住在附近,平日裏也對大環母子頗為關照,總算讓大環的日子過的不算太孤單寂寞。
在外邊漂泊了十年,隨着年紀的增長,飛雲許是有些疲累了,他如倦鳥歸林一般的悄然又回到了北平,回到了大環的身邊。經過這十年的世事打磨,磨光了飛雲臉上的銳氣,他的臉上滿是霜染丹楓的味道。飛雲回到北平后,又在天橋的一個場子裏登台,依舊只演戲不攀附任何的人,固守着自己的原則,熟悉他的人都說怪可惜了的,明明可以往上再走一步的,可飛雲卻不以為然,因為在他心裏他只是一個唱戲的,旁的那些事情他真的不擅長也不想去擅長。
飛雲的兒子子聲在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小學快畢業了,這孩子天資聰穎,學習成績很好,大環本來是滿心期望着自己的兒子能夠好好念書,將來去銀行去報館去大學尋一份體體面面的差事,這要好過唱戲一千倍一萬倍。可誰知這子聲在父親回來后,子聲跟着父親去了幾次戲園子,就被戲台上那五光十色的世界,那鏗鏘有力的鑼鼓點,那或高亢或婉轉的唱腔深深的吸引。他對自己的父親也從陌生到熟悉再到崇拜,心中對唱戲也由起初的好奇發展成了喜歡再到後來狂熱的着謎起來。子聲每日從學堂一回來就纏着父親教他練功,教他唱戲,甚至偷偷戴起家中的髯口學着父親的樣子唱上幾句,每每這時都會引得飛雲哈哈大笑起來。漸漸地飛雲也有心栽培自己的兒子,於是在自己每日清晨練功之時也將他帶在身邊教他一些發聲、練嗓、運氣的基本功夫,在有空暇的時候也會教他幾句戲文,起初也沒想着孩子能有多大的進益,讓他了解一下梨園行了解一下自己的父親也是好的。
可是偏這孩子是個有心的孩子,父親每日教他的這些東西,他不但全部牢牢記在心裏,還一有時間就刻苦的練習,沒出一個月竟然能夠完整的唱上一出《空城記》,雖然聲音稚嫩,氣口也還尚淺,但是這孩子驚人的記憶和過人的天賦讓飛雲不得不對自己的兒子子聲刮目相看起來。
在子聲十二歲小學畢業之後,大環希望兒子繼續讀中學,將來讀大學,可是個子已經超過母親的子聲已經有了自己的盤算,他想跟着自己的父親正式學戲,不想再去上學。大環為了這事,沒少和兒子掰扯,可誰知這孩子就像啞巴吃秤砣鐵了心一般,愣是軟硬不吃,刀槍不入,一門心思要學戲。飛雲見兒子心意堅決,再加之子聲確實也是這塊材料,於是便答應了下來,決定讓兒子中斷學業,子承父業,跟隨自己學藝。起初,大環有些埋怨丈夫,但是經不住兒子的苦苦哀求和丈夫的耐心勸說,也就只好妥協,但是也讓子聲答應自己,倘若日後學戲學的辛苦不想學了那就必須乖乖的去學堂繼續學業。子聲一見母親鬆了口,高興的對母親說:“媽,您放心,我一定跟爸爸好好學習,絕不反悔!”就這樣,曾經不想教學生帶徒弟的飛雲最終收了自己的兒子,將自己前半生的所學所獲悉數教給了他,也將自己未能實現的理想全部寄托在了兒子的身上,希望自己的兒子有朝一日能夠唱紅整個北平,成為真正的名角兒大腕。
一晃又是五年,飛雲已過了不惑之年,兩個女兒也相繼出了門子,尋得了不錯的歸宿,而唯一的兒子子聲也已經十六歲了,他雖然開蒙的晚,但是憑藉著父親的精心教導,自己的刻苦勤奮與過人的天賦,他很快就從同輩的孩子中脫穎而出,待倒倉期過後已經能在天橋的戲園子裏單獨唱《挑滑車》這樣的武生戲了。
那年剛過完正月十五,大地還未返青的時候,飛雲接到唐山一戲院的邀約,請他帶班子過去唱戲,因包銀給的比北平這邊高,又是一位世交極力邀請,飛雲也不好拂人情面,因此飛雲決定帶著兒子去那邊唱上一年,也順便讓初出茅廬的兒子在外鄉的檯子上歷練歷練。
因為家中已無牽扯,加上實在放心不下兒子,所以大環這次也跟着父子倆一同前往唐山,好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另外,大環多年來心中一直很疑惑,為什麼丈夫一回到北平,就總是鬱鬱寡歡的模樣,而每次動身去外地就好比鳥出牢籠,那歡喜勁兒真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難道這家裏就這般不自在嗎,還是旁的什麼原因。因此上,大環這次執意要一同出行,她到要親眼見識見識,這外邊的月亮是不是真的比家裏的圓。
在唐山唱了一年,飛雲很受戲園子老闆的青睞,一來是他活好人也實誠,再來是唐山的觀眾也認飛雲,上座率一直不錯,因此戲園子這邊有意與飛雲續約,可就在大家準備簽字續約的時候,飛雲突然反悔,決定帶着戲班前往張家口,這讓眾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大環原本也挺喜歡唐山這地界兒,雖比及北平那般的繁華,但是卻也熱鬧接地氣,更主要的是這邊的人要比北平的淳樸許多,對飛雲也格外的認可,每日散戲后總有一幫子戲迷票友圍在飛雲身邊,這讓飛雲也很感動很溫暖。但是縱使這樣,飛雲還是去意堅決,大環曾問過丈夫,飛雲只是說張家口那邊一家戲園挑大軸的生角兒生了病不能登台,專程託了人來重金請他來救場,不為別的單為錢他也要去,況且唐山這邊的約已經滿了也不算對不住他們。大環對丈夫的解釋有些意外,丈夫過去並不是如此看重銀錢的人,這次為何如此反常?
帶着滿心的疑惑,大環跟隨着丈夫趕了幾天的路,終於來到了繁華一時的小城張家口。飛雲他們到的時候已經夜幕降臨,戲院的老闆熱情的將飛雲一家暫時安頓在了戲園子背後的幾間平房裏,說等到一切穩妥之後便張羅着給飛雲一家租房子。飛雲是個好說話的人,也並沒有挑剔居住環境的簡陋,他此刻的心思全在戲園子裏面。飛雲匆匆洗了一把臉,顧不得休息,便像着了魔一樣的一頭鑽進了前院的戲場裏,去看這邊的名角兒們唱戲了。懶人聽書www.lanren9.com
那晚,飛雲一直到戲散了場才回到了住的地方,此時子聲早已睡下,只有大環擔心丈夫,一直在燈下等他回來。見飛雲推門進來,大環既心疼又有點怪怨的說道:“你也真是不分早晚,一路過來也不見你乏,還沒安頓穩當呢就一頭鑽到那前邊去看戲,都唱了這二十多年的戲了,什麼名角兒的戲沒見過,這張家口的角兒就唱的那麼好,我看你真是有些越來越癲狂了。”
飛雲對妻子的數落並不在意,他端起妻子沏好的茶使勁喝了幾口,滿面紅光的對妻子說:“你知道什麼,這戲不在於角兒大不大,在於唱的有沒有味兒,能不能唱出一個情字來,我看這邊的戲唱的不比北平的差。”
大環這一路過來,還真沒見丈夫如此刻這般興奮過,看來這邊的戲果真是好,要不然丈夫怎麼能如此褒獎呢。大環心想,趕明兒我也去看他一看,見識下這邊的戲究竟好在哪裏。
夫妻二人又嘮了幾句沒緊要的,便熄燈睡下。等到第二日吃過早飯,戲園子老闆帶着這邊的頭牌旦角兒來專程拜訪飛雲。當飛雲和這位頭牌四目相視的時候,兩個人都愣了,原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在漢口與飛雲唱紅了《清秋月》的筱丹鳳。飛雲和丹鳳自漢口一別至今日已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過,今日重逢自是喜不自勝,感慨萬千。大環初次見到丹鳳,因為曾聽聞他與丈夫是最默契的搭檔,於是她便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位當年有活嫦娥美譽的筱丹鳳,只見他雖然已人至中年但是依舊風流倜儻,舉手投足之間竟然也看不出一點點旦角兒的脂粉氣來,從內而外更多的是中年男人的沉穩與儒雅。大環在北平也見識過一些渾身媚氣,塗脂抹粉,女態十足的男旦,每每遇見,大環心裏總是有些不是太舒服,甚至有一絲不屑與厭煩,今日見到這位筱丹鳳,就如同旦角行里的一股清流一般,言行得體,俊朗謙和,難怪飛雲與他脾氣相投,情同手足。
丹鳳見飛雲一家住的實在簡陋,於是盛情邀請飛雲一家隨自己前往家中居住。過去在外登台的時候,飛雲也曾遇見過一些故舊,也有極力邀請他去家中居住的友人,但是飛雲都毫無例外的婉拒,他是個怕給人添麻煩也怕與人過分親密的人,今日如此爽快的答應了下來,甚至是想都未想的應了下來,實在是讓大環大出所料。大環心想:看來丈夫還真是看重這個丹鳳師弟,好久都沒見過他如此爽朗的笑過了。
飛雲和丹鳳雖然分別了二十餘年,已經從當年唇紅齒白的翩翩美少年變成了面染風霜的中年,但是二人的情誼並未改變,沒有絲毫的生分不說,甚至在經歷了諸多人世炎涼之後這段少年時代的友情讓他們更為珍惜。在此後的三個多月里,飛雲和丹鳳白天練功排戲,晚上登台唱戲,閑暇之時還一起吟詩做畫,談古論今,每日如影隨形,日子過的十分的愜意快活。
隨着時日的增多,大環心中有了一絲隱隱的擔憂,這擔憂並不是毫無來由的。飛雲在婚後的這二十多年裏,一直對大環是分外的客氣和禮讓,客氣中透着一絲疏離,缺少了夫妻間應有的親密。而自從在張家口與筱丹鳳重逢后,飛雲就好像徹底變了一個人一般,每日總是笑逐顏開,滿面春風,在過去的這些年裏大環就沒見丈夫如此快活過,大環知道這皆是因為丹鳳的緣故。大環是深愛着自己丈夫的,只要他高興了,自己也無比的歡喜,她也喜歡看着他們兩個唱戲,唱的猶如行雲流水一般悅耳動聽,沁人心肺。可是,漸漸地,大環覺得事情好像在哪裏有些不對勁,因為他從丈夫看丹鳳的眼神里看出了不一樣的東西來,那眼神不光是欣賞,更有着一絲愛慕與甜蜜。起初,大環也笑自己太敏感,兩個大男人怎麼會呢,可是直到後來有一次她和丹鳳的媳婦一起看到了一個場景,讓大環的心情跌到了痛苦的冰點,她從那時起從心底都要恨死這個筱丹鳳了。
那日吃過晌午,飛雲和丹鳳沒有午睡,去書房畫畫,這也是他們最近常做的事情,丹鳳的媳婦兒杜氏在睡了一陣子后約上大環去街上逛逛。盛夏的午後,陽光格外的燦爛,廊上的幾盆海棠開的正濃艷,在陽光的照射下越發的像從腔子裏噴出的鮮血一樣炙熱殷紅。
大環和杜氏經過書房的時候,她們隨意的往書房裏看了一眼,誰料到這一看讓兩人着實的吃了一驚!
書房內,丹鳳正在提筆做畫,飛雲站在他的身邊,目光卻完全不在畫上,而是痴痴的望着丹鳳。丹鳳畫完最後一筆,轉頭去看飛雲,兩人的目光交匯在一起沒有再移開,是那樣深情,那樣脈脈,彷彿世界靜止了一般。
杜氏是個暴碳性格的女人,她看到這一幕後立時就要發作,大環畢竟是心裏有些算計的,她連忙一把扯住杜氏,將她連拽帶推的從前院拉到了後院,然後兩個驚又惱的女人坐在杜氏的房中,一時也沒了主意,不知道該如何去解釋剛才看到的一幕,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面對各自的丈夫,心裏就像吃了蒼蠅一般的噁心,又好像塞進一塊千斤墜一樣堵的胸口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