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客從何處來
已是深秋時節,北平城逐漸的寒涼了起來,不經意間的一陣秋風襲來,樹上的黃葉紛紛揚揚的向四下飛舞,散落在人的身上,飄進人的眼中,刻在人的心上。北平城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就要過去了,但是街面上卻依舊繁華喧鬧,人們絲毫沒有一點點傷春悲秋的意思,在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享受着屬於她們的秋天。
故都北平最接地氣兒最熱鬧的地方自然是非天橋莫屬了,初入北平的朱碧君穿梭在人流之中,就向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看哪都欣喜,看哪都好奇。只見集市上售賣着各色的商品,有果皮上還帶着白霜的蘋果,有香氣怡人的海棠木瓜和酸檳子,有粉面彩身叉旗傘的兔爺,有華潤多姿的菊花,真是琳琅滿目,讓人目不暇接。比這些更有趣的自然是街頭上那些藝人露天表演的玩藝了,不需要多麼豪華的場子,只要騰出一片空地畫個圈就能開練,有頂大缸的,有抖空竹的,有胸口碎石頭的,還有唱大鼓書說相聲的,民間的各種絕技在這裏應有盡有,好不熱鬧。
朱碧君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打聽,終於尋到了她要找的長樂軒大戲院。因為還沒到開演的時間,戲院的正門緊閉着,旁邊有一小門倒是開着,想必是供戲院自己的人出入的吧。朱碧君剛從小門進來,就有一提着大鐵壺的老伯問她找哪個?朱碧君笑着說道:“老伯,我找在這唱戲的閆子聲閆老闆。”那老漢一邊將鐵壺裏的水坐在爐子上,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我當你找誰,原來找他啊,他前年就不在這裏唱了。”
一聽要找的故人不在這裏,碧君心下有些着急,她問老伯道:“那他去哪了,大伯您知道嗎?”那老伯回身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煩的說道:“這裏廟小,人家紅了以後就去大的戲園子挑班唱去了,他這冷不丁的被人挖走,害的我們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聽大伯這話,碧君心下也明白了幾分,定是子聲和這戲園子鬧了不愉快。還沒等碧君繼續開口,那老伯已經掀起門帘走到屋內去了。碧君有些不甘心,她厚着臉皮輕輕掀開老伯屋子的門帘,陪着笑臉問道:“大伯,那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家戲園子唱戲嗎?”
那老伯有些不耐煩的說道:“都小三年沒見了,我哪裏知道,你快到別處打聽打聽吧。”碧君見老伯下起了逐客令,臉上有些掛不住,但為了找到子聲,她只得近乎哀求的繼續問道:“大伯,您定然是知道他的去處的,求您行行好,告訴我一聲,我從張家口千里迢迢尋到這,人生地不熟,倘若找不見他,我就只能露宿街頭了。”
見她說的可憐,這老伯也是動了惻隱之心,略微頓了一頓,悶着聲說道:“你到城東的景和樓去找吧,那邊是新修的場子,他前年約滿后就去那邊了。”碧君終於從老伯口中打聽到了子聲的下落,心下歡喜起來,向老伯道謝後走了出來。碧君復又一路打聽一路往城東的景和樓摸去。絕世唐門www.jueshitangmen.info
碧君要找的閆子聲和她非親非故,兩個人只是五年前在張家口偶然相識的。彼時,碧君十二歲,正跟着父親筱丹鳳學戲,平日裏也在戲台上給父親搭戲,無非是些丫鬟之類的配角。而子聲那年也只有十七歲,當時剛剛過了倒倉期,跟着自家的四春班在北平周邊巡演。
碧君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子聲的情景。那是個初夏的早晨,太陽斜照在樹梢上,幾隻喜鵲在那裏嘰嘰喳喳的叫個沒完。父親母親帶着哥哥一大早就出去了,聽說是去接一位早年和父親一起學戲的師伯。碧君練完晨功,在廊上拿着一瓢清水,用手指撩起一些來,輕輕灑在一盆秋海棠豐滿的綠葉上。片刻功夫,那一片片墨玉般的海棠葉子就粘滿了一顆顆晶瑩的水珠,在晨光中泛着點點青碧色的光芒。正在此時,院門處有了響動,聽那動靜是父親母親和人說笑的聲音,具體是誰,因為隔着照壁看不大分明。很快,父親母親就和幾個人走進了前院,碧君看見和父親一起進來的是一個中年男子,身材魁梧,但有些發福,許是穿的有些熱,額頭上滿是汗珠。在他們身後,母親挽着一位清瘦秀氣的嬸子邊走邊笑,顯得格外的親熱。父親見碧君站在廊上,忙笑着對身邊的幾位客人說道:“這是我的閨女,家裏都叫她福子。”母親接着父親的話,笑着對父親說道:“福子,這是你師伯和伯母,快叫人吶。”碧君連忙恭敬的叫了一聲師伯和伯母,然後恭敬的站在一旁。師伯笑着沖碧君點了點頭,然後跟父親一起走進了堂屋。伯母親熱的拉起碧君的手,一邊仔細端詳碧君秀氣的小臉,一邊對碧君母親笑着說:“弟妹啊,瞧這孩子多體面啊,肉皮有肉皮,模樣有模樣,只怕將來是個真正有福氣的呦。”母親一邊將伯母迎進屋,一邊笑着說道:“小地方的孩子,也不指望她將來能有甚出息,只圖個平安就好。”
大人們在屋內落座之後,碧君連忙進屋恭敬的給客人沏了茶,然後從屋裏輕輕退了出來。剛在廊上站穩,就聽見門外又有動靜,碧君端着茶盤好奇的張望起來。不一會,照壁后碧君十五歲的哥哥佑君走了進來。佑君是個被母親嬌縱慣了的孩子,他平日裏最怕出一點點力氣,今日去接人本就不大樂意,誰知一路竟然又要替客人提一隻沉重的箱子,心下已經有幾分氣惱,一進得院來看見廊上站着的碧君,立時無名火就躥了起來,他沒好氣的說道:“你跟個木頭樁子一樣杵到那,也不知道去門外迎迎我。”他一邊邊說一邊將那隻箱子放在地上,自顧自的走開了。碧君臉上有些難堪,連忙走下石台階,去提那隻箱子。碧君剛俯下身子想要提起箱子,但是箱子過於沉重,她畢竟是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多少有些吃力。正在這時,碧君的眼前忽然伸過一隻白皙的大手,碧君抬起頭一看,卻是一位不認識的少年。這少年約莫有十七八歲,生的俊朗挺拔,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上,兩道濃濃的劍眉飛入鬢角,眉下是一雙長長的丹鳳桃花眼,眼眸清亮溫潤,那長長的睫毛把少年的眼睛映襯的更加的好看傳神。少年沖碧君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在這初夏的陽光下閃着點點光芒,讓人陶醉,給人溫暖。
見碧君手中還握着箱子的拉手,少年一邊溫柔的對碧君說道:“小妹妹,謝謝你,讓我來提吧。”一邊伸手去提箱子的拉手。不經意間,兩個人的手指碰到了一起,碧君出於少女的羞澀,連忙把手鬆開,將皮箱交到了少年的手中。這少年肩上背着一個包袱,雙手提着兩隻大大的皮箱,向廊上走去。這時,母親走出屋子,笑着看了少年一眼,然後對碧君說道:“福子,這是你師伯家的平哥哥,你把幫平哥兒把行李放到你師伯住的東廂房,再把平哥兒安頓在你哥哥的房中。”碧君應了一聲之後,快走了幾步來到那少年的前面,領着他向東廂房走去。碧君見少年肩扛手提的東西實在有些多,她笑着說:“把肩上的包袱給我吧。”少年笑着說:“沒事,我有的是力氣。”碧君也不再堅持,領着他到了東廂房將兩隻皮箱安置好之後,又準備帶他去哥哥的房中。少年卻不着急去那邊,他一邊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一邊略有些難為情的說:“小妹,有水嗎,我有些口渴。”碧君連忙笑着說:“有的,有的,我這就去給你沏茶。”誰知少年卻說:“不用沏茶,我喝不慣茶,我最喜歡涼水,你把我領到水缸前就成。”碧君聽他說要喝涼水,心裏微微一動,原來世上有和我一樣的人,竟然也喜歡喝涼水。碧君將這少年領到廚房的大水缸前,用葫蘆瓢舀了一瓢涼水,笑着說道:“給你,這可是我早晨剛挑來的,我們這的井水跟放了蜜一樣可甜了。”聽碧君這麼一說,少年眼睛一亮,笑着說:“那我一定要多喝幾瓢,好好嘗一嘗,看你哄我沒有。”少年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將一瓢清冽的涼水一飲而盡,他又自己舀了一瓢,又咕咚咕咚喝了個乾淨,然後將水瓢遞給碧君,笑着說道:“這水真甜,果然跟放了蜂蜜一樣,謝謝你呀,小妹。”那少年的笑容更加的熱烈起來,像夏日的陽光一般燦爛而美好。這是碧君一生之中見過的最好看最溫暖的笑臉,以至於多年之後,無論是她站在人生的巔峰還是跌落人生的谷地,只要每每想起這張笑臉,她總能得到鼓勵和安慰。
見那少年一直在對自己笑,碧君有些害羞,她也衝著少年抿嘴笑了起來,陽光下兩個純真的少男少女笑的那般的美好那般的清澈,彷彿世間所有的糾纏與不快都可以被這微笑來融化與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