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封箱戲
隨着除夕的日益臨近,北平城的年味兒也越來越濃。無論是為官做宰的還是經商做買賣的,無論是深宅大院還是草堂寒門,都喜氣洋洋的迎接着新一年的到來。按照梨園行舊例,從臘月二十三小年這一天起,北平城所有的戲園子裏也都要陸陸續續上演一年一度的封箱大戲。臘月二十六到除夕之間北平的戲院是不能有鑼鼓之聲的,這也是喧鬧了一整年的梨園行最清靜最悠閑的幾天,任你再大的園子在紅的角兒也不能再接活壞了規矩。
臘月二十三這天,茂春大戲院轟轟烈烈的上演了本年最後一場大戲《八蜡廟》,這出群戲聚集了茂春戲院和榮興社裏所有的演員,而且按照梨園行里的規矩,這戲裏的行當是跨着演的,那天演慣了大青衣的白晴方反串飾演武生黃天霸,榮興社班主王蔭山不唱老生勾了臉唱起了大花臉,而原來唱花臉和二路小生的都貼上了片子,戴上了頭面,塗脂抹粉一番演起了俏麗的花旦和刀馬旦。大傢伙都跨了行,碧君和蓉珍自然也不能落下,她倆也勾了臉戴上了髯口唱起了副花臉。
等候上場的時候,碧君仍舊一個人站在台口聽着前邊兒的演唱,每到出彩的地方,碧君也會情不自禁的和座兒一起為台上的演員暗暗的叫好。這時,一身戎裝打扮,英武不凡的晴方走了過來,他依舊高昂着頭,但是與碧君相視的瞬間,碧君發現他看着自己的時候,眼睛不再冷冰冰,而是泛着柔和的光芒。碧君輕輕的叫了聲:“白老闆好,您今天可真威風。”
晴方聽了碧君的話,眼睛裏閃過一絲笑意,他頓了一下后,柔聲說道:“扮什麼就要像什麼,總不能穿上這黃天霸的行頭,還一股子玉堂春的味道,那就真成串兒戲了。”
碧君低頭輕微的一笑,晴方又提醒她道:“快挺直了腰板,爺們一點,你演的這個狗奴才就要像那天被我打跑的那個大金牙一樣。”
碧君一聽這話,撲哧一聲笑出了聲,晴方也微微笑了一笑。
不遠處正磕着瓜子的蓉珍瞅見了這一幕,連忙丟掉瓜子皮,用胳膊倒了倒旁邊的幾個人,努了努嘴,讓大家朝台口看。這幾人看見一向目中無人的白晴方竟然和這個張家口來的鄉下丫頭有說有笑的,都大為驚訝,覺得不可思議。蓉珍朝眾人招了招手,示意大家湊近些,她一邊癟嘴一笑,一邊說:“碧君這是自己唱不紅,急着跟紅角兒弔膀子攀高枝,尋個大樹避避蔭涼啊,可惜那白晴方最是個冷酷無情的,頂多把他當破鞋一樣穿幾天,新鮮勁一過,一把丟開,有她哭的時候呢。”蓉珍又和那幾人交頭接耳好好的把碧君編排了一陣子,直到碧君在那邊喊她準備上場,蓉珍這才又掛着甜甜的笑,快快的走到了台口。
晴方見她過來,收起了剛才還柔和無比的笑容,又如同往常一樣冷冰冰的走開了。蓉珍經過的時候,沖晴方閃了閃亮晶晶的圓眼睛,甜甜的說了聲:“白老闆好,今兒真比呂布還要俊呢,趕明兒我給你唱貂禪好不好?”說完又銀鈴一般的笑了起來。
晴方也不瞧她,順勢坐到了一旁的一把凳子上,閉上眼睛養起神來。
蓉珍自己討了個沒趣兒,翻了兩下眼睛,然後笑着從晴方身邊走過,來到台口又熱心的替碧君整了整衣服和腰間綁着的跨刀,然後笑着自嘲道:“碧丫頭,你就是畫上小花臉都還是個美人的樣子,不像我不貼片子臉就顯得圓,再一勾這鬼樣子,哎呀我都要哭了。”說完又趴在碧君肩頭咯咯笑了起來。這時外邊的鑼鼓一響,碧君連忙和蓉珍邁着凈行的步子,大模大樣的走了出去。
碧君她們從台口往出走的那一瞬間,晴方猛的睜開眼睛,望着碧君的背影微微一笑,又不無厭惡的瞪了蓉珍一眼,然後復又閉上了眼睛。
可就在碧君和蓉珍在台上那端端的一會兒,碧君就又出了故障。原來,當碧君大模大樣走出台口后,忽然覺得自己腰間的跨刀好像是松的,隨時都會跌落,嚇的碧君用手腕死死的將跨刀抵在自己身上,這才沒有掉下來。多虧碧君扮演的是個小角色,沒有太重的戲,要不然那就會在檯子上出了大洋相。
好不容易捱到一折結束退場,一出台口,碧君手腕一酸疼,跨刀也掉了下來。正巧被在此候場的晴方一把接住。晴方將跨刀遞給碧君,板著臉說:刀都綁不牢,你可真行。”
碧君也奇怪的說:“明明上台前我是綁的好好的呀,怎麼就會鬆了呢,真是活見鬼。”
這時,一直站在碧君身後的蓉珍輕輕將碧君拉到身旁,
然後咯咯咯的笑着和碧君一起走下了台階,邊走邊對碧君說道:“這檯子上活見鬼的事情多了去了,你想得過來嗎,我的傻妹妹。”
晴方冷笑了一聲,然後踩着鑼鼓點走了出去,一亮相竟然沒有觀眾喝彩拍巴掌,這讓人很是意外。台底下的座兒們
都被晴方英武俊朗的扮相和氣度所震驚,沒成想唱慣了玉堂春和王寶釧的白晴方演起武生來竟一點脂粉氣都無有,英姿瀟洒不說,舉手投足之間處處透着陽剛之美,這就是角兒,這就是北平的紅角兒。在短暫的安靜之後,觀眾們向晴方送上了比以往更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晴方自然也演的更加的賣力。
這一出熱熱鬧鬧行當齊全的《八蜡廟》雖然是反串的群戲,但是依然受到了台下座兒們的追捧,那天晚上不僅樓上樓下全部滿座,就連過道里都擠滿了人,真是精彩絕倫,盛況空前,這也為戲院和班社過去忙碌的一年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待座兒們散去之後,大家卸妝完畢,由甘經理和王班主帶領着戲院所有的人把後台的戲箱統統用封條封起來,又將後台和前邊場子裏的大門全部用封條封好,一時間剛剛還熱鬧非凡的戲院就變的鴉雀無聲,直到過完年開箱之前,整個戲園子就像被秋風掃過一般,一片蕭瑟的景象。
臘月二十四,王班主給蓉珍她們幾個還有半年就出師的徒弟一人發了一個過年的紅包,又放了他們七天的假,讓他們各自回家過年去了。蓉珍家在西郊,當年因為孩子多,她爸媽才將十歲的蓉珍送到了榮興社學戲,為得是省一口嚼穀還能學一門餬口的技藝。當年與戲班子簽的契約上寫明,孩子學戲六年謝師三年都分文沒有,滿了九年之後孩子出師才能自己掙包銀。因此上,蓉珍雖說在班子裏一直樂樂呵呵,其實她手頭一直就沒什麼錢,也就逢年過節師傅給包一個紅包再加上這三年王師傅宅心仁厚的給徒弟們發些不多的月錢。這次回去過年,蓉珍又得似往常一樣把平日積攢的錢帶回去貼補家裏,因此上蓉珍是打心裏不想回去。碧君見蓉珍收拾東西的時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關切的問道:“蓉姐,你怎麼了?”小說娃小說網www.xiaoshuowa.com
“咳,不怕你笑話,我是真不想回我那窮家,一回去就知道要錢,好像我在這城裏襯着金山銀山一樣。你瞧瞧人家晚秋,同樣是爹媽生養的,人家怎麼就那麼嬌貴,穿不完的新衣服,用不完的大洋錢,真是讓人又羨慕又。。。。。。”蓉珍把後半句又咽了下去,她見碧君同情的看着自己,忙咯咯咯咯的笑着說道:“得嘞,不鬧心了,回家過年去嘍。”說完,蓉珍背起布包袱抱了一抱碧君,然後帶着甜甜的微笑走出了王家的大門。
蓉珍他們這幾個徒弟和戲班裏其他人這一回家,王家前後兩進院子裏猛的安靜了下來,顯得空落落的。往日西廊上喧鬧無比的那間飯廳如今也只剩下碧君一個人在那裏吃飯。晚秋將碧君叫到了堂屋和他們父女一桌吃飯。飯桌上,蔭山也包了一個紅包給碧君,笑着說:“孩子,我們認識也有小半年了,給你包個紅包也回去過年吧。”
碧君連忙推辭道:“王師傅,我是掙包銀的人,不能要您的紅包。”
“妹妹,讓你拿着你就拿着,我爸爸這是拿你當自家孩子一樣的看待才給你紅包的,你真是個傻丫頭,快拿着。”晚秋一邊將碧君拉到身邊坐下,一邊笑着說道。
碧君這才接過紅包,連聲道謝。
在飯桌上,晚秋問碧君什麼時候回家過年,碧君低下頭沒有言語,過了好一陣子才勉強說了句:“我今年不打算回去,天兒太冷了。”
晚秋還要問碧君,蔭山用眼神制止了女兒,這時候做飯的李嬸子從外邊端進一隻沙鍋來,裏面是一隻燉的香噴噴的清湯雞,一時間整個屋子都瀰漫著雞湯的香氣。晚秋連忙取過碗給父親和碧君一人舀了一碗雞肉,一邊遞給碧君一邊笑着說:“碧君快嘗嘗這雞肉,喝喝這湯,李嬸子做的這清湯雞是最鮮香不過的了,我打小就愛吃呢。”
正要轉身離開的李嬸聽晚秋誇讚她,笑的越發歡喜,她對晚秋說:“秋姐兒,你要是愛吃就多吃些,趕明說了婆家嫁過去,李嬸子可不能再給你做飯吃了,到時候可別噘着你那小嘴哭鼻子呦。”
李嬸子的話讓晚秋羞紅了臉,連說李嬸子討人嫌,李嬸子也笑着用手指颳了刮晚秋的小臉,蔭山和碧君也被她們兩個人逗的笑了起來。
吃過飯,蔭山回前院自己屋子歇着去了,碧君本來也要回屋去,可晚秋將她硬是挽留了下來。她將碧君拉着走到了內間自己的卧室,然後對碧君說:“碧君妹妹,我給你看樣東西,你等着。”晚秋說完,從衣櫃裏取出一件用洋布包着的包袱。晚秋讓碧君打開看看,碧君慢慢的將包袱打開,發現裏面是一件瓷綠色印着淡淡暗花的棉旗袍,左側的胸前還在紐扣上垂着一隻乳白色的玉蘭花式樣的香囊。碧君湊近聞了聞,裏邊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碧君一邊用手摸着這衣服的面料,一邊抬頭對晚秋說道:“小秋姐,你這件新做的衣服可真好看,既雅緻又大方。”
“這不是給我的,是送給你的,快穿上試試,合身不合身。”晚秋笑着將衣服拎起來,等待着碧君來試穿。
碧君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晚秋對自己真的是太好了,好到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回報她。碧君將衣服從晚秋手中接過又放在炕上,感激又有些慚愧的說:“小秋姐,這讓我怎麼敢當,你對我實在太好,我怕日後我報答不了你。”
“碧君,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就別跟我見外了,我自小沒個親姊妹,自打你一住進我家,我就喜歡你這模樣和性子,我可不是對人人都這般好的,你是知道我的,唐蓉珍那瘋婆子雖說跟着我爸爸學了九年的戲,可我從來正眼不睬她,更別說送她衣服了。姐姐我是真的拿你當妹妹看,所以你就別客氣了。”
“小秋姐,我掙包銀呢,我有衣服,這麼好的衣服給我怪可惜了的。”
“我還不知道你,那姓甘的給你的那點錢吃過喝過夠幹什麼使的呀,你還要攢錢添置行頭,哪裏有閑錢做衣服,你瞧你身上這件棉衣都舊成什麼樣了,好妹妹,姐姐沒旁的意思,就是心疼你,喜歡你,快拿着吧。”
碧君望着晚秋真誠又善良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感動的說:“好,小秋姐,我穿。”
晚秋高高興興的幫碧君將這件新衣服穿在身上,然後將她推到穿衣鏡前,笑着說:“瞧瞧,這衣服多襯你呀,看來我眼力不錯,憑着感覺告訴裁縫你的身量和尺寸,竟然真的合身。”
碧君望着鏡中的自己,比往日明媚嬌艷了許多,她的臉上也泛起了一絲絲喜色。這個冬天,在寒冷刺骨的故都北平因為有了晚秋的陪伴和愛護,使得碧君心頭格外的歡喜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