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拐進大街,天色很早,多數商家沒開門,沈青小跑着到,「楚家燒雞」店前,還沒進門,模樣嬌俏的楚大姊先一步迎出來,塞給她一個油紙包,還熱呼呼的、香氣直冒,她遞給大姊三兩銀子,道:「漂亮姊姊辛苦啦,這個月的。」
「謝了。」楚大姊揮揮手,看着她後面背着書袋,前頭揣着燒雞,跑步上學去。一笑,楚大姊喃喃自語,「還真精神。」
為這隻燒雞,她每天得提早開店,在鋪子裏候着小客人,累不累?多少有一點,但爺的吩咐,自然要照做,只是……爺怎麽就對這小傢伙上心啦?
不過她樂得做這筆生意,因為小夥子笑容很可愛,嘴巴很甜,每天聽他一句漂亮姊姊,能讓人干起活來,一整天都特別有勁。
未到書院門口,沈青氣喘吁吁。
唉,這一路都歇過三次啦,體力不行,這肯定是古代大家閨秀短命的主要原因,得再鍛鏈鍛鏈才行,等體力練好,再將過去的跆拳道、國術、柔道一一練回來,就算不能長命百歲,至少不會早夭。
緩過氣,她抱起燒雞繼續往前跑。
時辰還早,裏頭別說教習、學生,連打掃的小廝都還沒來。
青山書院倚山而建,腹地很大,前面是教室,後面是教習住的院落,右邊有一片宿舍,專供遠道而來的學生住宿,再往後,除一片林子之外,還有個草廬,不大,但蓋得極舒適。
一腳踹開草廬大門,四十幾歲的男人橫躺在榻上,翹着腳,腳板一抖一抖的,姿態逍遙。
「晚啦。」男人腳板一提,鞋子往她的臉砸去。
沈青笑兮兮地頭一偏,閃開。
「昨兒個晚睡了。」更正確的說法是沒睡好。
她作夢了,夢見娘在梅樹下對她微笑,娘拉着她的手、為她理順頭髮,說:「我的青青辛苦啦。」
她撲進娘懷裏,娘身上有熟悉的梅香,熟悉的溫暖,熟悉的催眠曲在她耳邊輕輕哼唱。
場景太美,美得她想一直待在夢境裏。
然而熟悉的場景在她抬頭時被破壞殆盡。
娘的臉模糊了,換上柳含湘帶着惡意的笑,爹從遠處過來,帶着娘最喜歡的狐皮披風,輕輕披在柳氏身上,之後一個兩個……一群孩子推開她,圍繞着爹和柳氏,她不滿、她憤怒狂叫、她又哭又跳,眼淚流成了河,她與爹分隔在河的兩端……
「晚睡?做啥去了?」
「偷雞去。」她把燒雞放在桌上,痞笑道:「昨兒雞哭得厲害,我勸了大半夜呢。」
男人瞄她,她的眼睛微腫,哭得厲害的人是她吧?「哼,沒半句實話。去蹲馬步。」
「蹲過啦。」昨兒個晚上被惡夢驚醒,睡不着,她便下床蹲馬步,蹲得滿頭大汗、全身脫力,往床上一倒,再度入睡。
「燒雞陪你蹲的?」
「它監視我蹲的。」
「再去蹲。」
沈青嘻嘻笑開,沒討價還價,轉身蹲馬步去。
男人抓抓亂蓬蓬的頭髮,拿起燒雞、扯下雞腿,邊嚼邊道:「揣着苦膽,笑得沒心沒肺,有意思嗎?」
「聽說又有新生來考試。」
「現在又不是招生日。」
「青山書院」每半年對外招生一回,這時候書院外的學生緊張,書院內的學生更緊張,因為扣除年紀超過十八或往縣學報到的學生之外,不會有太多人離開,可書院就這麽大,哪能無限制招生?
因此每月的考試非常重要,往往新生進學日也是成績不好的舊生退學時。
「可以見得人家後台夠硬。」
「後台再硬又如何?若沒實力,上回縣老爺的兒子還不是碰一鼻子灰。」
「可……他們是山長親自考的啊。」有人苦着臉道。
「什麽?他們?不是一個?」
「什麽,是山長親自考的?」
疑問聲同時發出,但透過這兩句驚嘆,圍觀的人都能理解,這次的新生,後台不是普通硬。
沈青也在圍觀人群中,今晨被師父摔得一身土,剛洗過澡,頭髮還有些微濕,但剛洗凈的小臉分外白皙,襯得那雙眼珠子油亮油亮的。
山長屋外擠着一群學生,她個子小,看不見裏頭的人,張望片刻無果後,她打消好奇心,反正如果能被留下來,以後自然能見到面。
回教室拿書默背,她是個勤學的好孩子,前世時是,此生更是。
漸漸地,同學們回到教室里,大家談論的都是同一件事——有關新生的。
但沈青已經專心到忘我,對這些討論充耳不聞。
不久後上課鐘響,沈青收起書,拿出昨天的作業,等級長過來收。
這時幾個小廝抬進三組桌椅,原本教室後頭還有一塊地,下課空檔沒事還能在那裏打打架、練練拳頭,現在擺上桌椅,教室顯得有些窄。
這不是好事,沈青認為。
她是兩個月前加入的新成員,座位被安排在班級最後面,左右沒鄰居,後方空曠,如今三張桌椅往她左右、後面一擺,她突然覺得空氣稀薄起來。
不過多數同學挺喜歡這個安排,這代表雖然有新生加入,卻沒有舊生必須從班級里離開,這讓墊底的同學鬆了口氣。
沈青不緊張,以成績來說她是領頭羊,退學的事輪不到她頭上。再者,學費一次繳半年,這不是才兩個月嗎?再無良,這可是書院,不是黑店啊,怎麽能把學費吞了?
正當眾人議論紛紛時,教習先生領着三個人進來,都是十三、四歲的學生,身高差不多,但形象差很多。
穿綾羅綢緞、擺明「我家很有錢」的那個,有一雙桃花眼,五官完美,連笑都不必,但凡勾勾眼就會讓女人尖叫,是個不折不扣的花美男。
沈青心花朵朵開,這下可好,往後再不會有人嘲笑她男生女相,有個更美麗的傢伙在前頭,可以替她擋刀。
第二個濃眉大眼,臉上帶着幾分英氣,頭戴紗幘、足登粉靴,十分精神,他像電影裏會仗義為朋友兩肋插刀的角色,他笑眼眯眯,看起來無比熱情。
第三個……沈青不想評語,因他全身上下散發生人勿近氣息,是臉皮上刺着「內有惡犬」、未開口就能讓人明白——「三尺半徑,請站在圓周外」那種人。
他長得不差,五官英挺、身材修長,兩道劍眉,眼睛炯亮深邃,照理說是會讓人眼睛一亮的傢伙,可惜表情剛硬,連同抿直的嘴角,用力昭告世界「本人心情不佳、少來惹我」。
沈青該下意識低頭迴避的,她是個怕麻煩的傢伙,少一事省一事,但……一雙美目緊盯着他,然後怦怦、怦怦怦……心臟跳得亂七八糟。心跳竟可以是這番模樣?像燒紅的鐵,鎚子一敲,火星四濺,滾燙、美麗卻又膽怯。
其實她夠冷靜、夠淡定,絕對能讓臉龐表現出無恙,也絕對可以說服自己,這種心跳模式叫做瞬間迷戀。
她很清楚,迷戀是膚淺的、假想性質的,和現實完全脫節,更何況只是「瞬間」,只要多看幾秒,任由心跳適應他的容貌,她就可以脫離不受控的模式,可……該適應、該說服的事都做了,卻無法脫離?
怎麽搞的?正常的八歲女童,不應該有泛濫的荷爾蒙呀。
教習朗聲介紹,花美男叫穆穎辛,親切男叫陸學睿,而養了頭凶犬、又教人無法從瞬間迷戀中脫身的那位叫殷宸。
直到後來再後來,漸漸熟悉之後,她發現穎辛果然很影星,成天頂着漂亮臉皮到處招蜂引蝶;殷宸果然很陰沉,沒人知道他想些什麽,用三公尺的距離和他相處最安全也最舒服,兩個都是人如其名。
只有陸學睿……哪有半點「學豐智睿」的款兒?
沈青相信,她是學霸,而陸學睿絕對是學痴,不是痴迷的痴,是白痴的痴。
章先生介紹過後,他們自動往後面桌椅走去,陸學睿急忙搶佔後方位置——最適合打瞌睡的安全區塊。
殷宸和穆穎辛分坐在她左右,兩人坐下,目光不約而同地掃過她。
穆穎辛皺起濃眉,不解地望向殷宸,而臉色比鐵板更鐵板的殷宸,嘴角卻勾起一個若有似無的笑。
咻地,紙團投向殷宸,他頭不抬,手掌一個扶額動作接下紙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