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沒娘的孩子像根草】

靈堂前,一身素白的女孩垂頭跪着,約莫七、八歲模樣,有點瘦,蒼白的臉龐有着不合乎年齡的平靜沉穩,小小的手掌燒着冥紙,漂亮的眼睛盛滿哀傷。

她其實……並不願意來到這個世界,但她來了,並且留下。

她是個不被疼愛的孩子,用一輩子的努力換來令人羨慕的身分,就在她以為人生從此順遂的時候,她來了這裏。

她不甘心無數的努力、無數的掙扎化為烏有,她竭盡全力放聲大哭。

「瞧,女兒哭聲多麽響亮有勁兒啊,肯定是個聰明孩子。」

是這個充滿寵溺的聲音止住她的啼哭,也是這個男人溫柔的眼神讓她決定留下來。

她從來不知,擁有一個疼愛自己的爹是什麽感覺。

然後軟軟的嘴唇吻上她的臉,她說:「慧極必傷,我不捨得女兒和我一樣。」

男人說:「不怕,將來給她找個和我一樣、對妻子一心一意的男子,便無人能教她受傷。」

那是她的爹娘,深愛彼此、也深愛女兒的爹娘。

有這樣的疼愛,她不哭了,她認賠,她相信可以在這個世界活得美好。

她的爹沈節是五品同知,一個重禮守禮遵禮的溫潤男子,她的娘邵蕙娘是太醫的獨生女兒,他們因情合愛濃結為夫妻,他們約定一生一世,這樣的父母親,彌補了她心中的不平。

然……情況在什麽時候開始變得不一樣?

在母親第一次流產之後,小產過後的女子,必須養好身體才能再孕,但祖母的催促讓母親心急,之後,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小產讓母親的身體越來越虛,直到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出現。

半年前,嚴厲的祖母與外甥女柳氏合謀,使出一招生米煮成熟飯計,造就事實,父親不得不娶表妹為妾。

柳氏是個兩面三刀的偽白蓮,父親毀諾已教母親心死,而偽白蓮加諸在母親身上的委屈,更令她生不如死。

她病、她弱、她吐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

不就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沈青知道爹的為難,但不原諒他的軟弱。

他不該在世道底下妥協,不該為當孝兒失信於妻子,他的懦弱造就母親的死亡。

所以她恨他,恨一個疼她、愛她、寵她到極點的男人。

娘吐血後,病得無法下床,柳氏到母親病床前炫耀。「我懷上了,沈家有後,婆婆和相公的心愿終於可以圓滿。」

沈青看不得她的驕傲,冷眉笑道:「你知不知道近親通婚,容易生出畸形兒。」

偽白蓮憤怒,狠狠搧她一巴掌,清晰的五根指印留在沈青的臉上。

她頂着指印,被強拉到祖母面前領罪,罪名是詛咒親弟,她一句話都沒說,筆直地跪在廳堂前,任憑裘嬤嬤的戒尺不斷打在掌心,很痛,但她不哭喊,只是冷笑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沈老夫人。

爹下衙後知道消息,緊趕慢趕,把她從戒尺下救回時,她的手指已經腫得無法彎屈,沈青沒哭,只是淡淡地對父親說:「是你的錯。」

四個字,像一顆巨石狠狠撞上他胸口。

她當然明白,那不是爹的錯,而是規矩、是環境、是無數無奈造就這場錯誤,但她不原諒他,不原諒深愛自己的男人。

父親氣急敗壞,衝到祖母面前質問,「您要把青青打廢嗎?她只有八歲,她是我的女兒啊!」

至今她仍然清晰記得,祖母說:「你以後會有更多的兒女。」

閉上眼睛,這句話讓在挨打時沒哭的沈青眼角滲出淚水。

之後,她塗上厚粉在母親跟前盡孝,她說著笑話,一個接一個,想逗母親開心,但母親拉過她,蒼白的五指抹去她臉上細粉,露出鮮明的紅腫,她愛憐地看着她,問:「痛嗎?」

她說謊,用力搖頭,「一點都不痛,還癢着呢。」

娘哭了,淚水墜跌胸口,在那裏燒出大洞。

娘把她抱在懷裏,溫柔地拍着她的背,像小時候一樣。她說:「你一歲能言,兩歲識字,三歲讀文,四歲作詩,你不知道你爹有多驕傲,我常想,如果你是個男孩就好,你那樣聰明早慧,定能撐起沈家家業。」

「我可以的。」即使她是個女子。

「青青,娘錯了,娘不該放任你的固執,天不就我、我便就天,世上沒有什麽可以一成不變,你為娘抱屈,可娘為你更擔心,你才八歲啊,你沒有能力和祖母、和家族世道對抗,你必須學着低頭,懂嗎?」

她靜靜地聽着娘的話,慧極必傷,若這是她的宿命,那麽她就要有與傷害正面對決的勇氣。

「你爹愛你,只是世間賦予他太多責任,不容許他把全部心力用來愛你。」

沈青不想聽這話,她說:「娘,給我唱首歌吧。」

邵蕙娘輕嘆,她知道女兒沒把話聽進去,只是她從來都勉強不了女兒。

她唱歌,那是她為女兒唱的最後一曲,是留給女兒的最後一抹溫柔。

那個晚上,娘死去,沈青留在這個時代的理由之一,消失。

父親聞言趕來,他抱着沈青,不斷告訴她,「別怕,你有爹,你還有爹。」

還有爹嗎?早就沒有了吧!

沈青僵硬着身子,寒聲道:「放開我,你身上有狐狸的味道。」

她是個壞女生,無力對抗強權,只能傷害最愛自己的人。

爹一怔,鬆開手,她歪着頭,冷眼看着他的疼痛,她不心疼,反而再朝他射去一箭,她說:「從此時、此刻起,我再沒有爹。」

丟下話,她殘忍地欣賞淚流滿面的爹。

她告訴自己,在他點頭讓偽白蓮進門那天,在他洞房花燭、娘卻高燒不已那夜,在他讓偽白蓮受孕那刻起,他再不是她的爹。

客人陸續進門祭奠,披麻帶孝的沈青行禮如儀,小小身子收納起大大的仇恨,僵硬的小臉有着早熟的怨恨。

「下雪了。」從屋外走過的奴婢發出一聲輕呼。

下雪?那麽梅花開了?想起愛雪、愛梅,熱愛冬天的娘,想起和爹娘玩雪的日子……她瘋了似的丟下手上的冥紙,跑進柴房,抓起一把斧頭奔進花園。

斧頭很重,可她咬牙提起,她的力量很小,但她硬是抓着斧頭,死命朝樹榦砍去。

紛亂場面、紛亂的片段,不停在腦中上映——

柳氏捧着熱茶,對邵蕙娘道:「梅花結苞了呢,今年我會代替姊姊收取雪水,為相公烹煮一壺好茶,迎着清冽梅香,為相公撫琴,但……彈哪一首呢,要不,彈姊姊最拿手的鳳求凰?」

邵蕙娘沒回答,唯有垂眸暗自神傷。

沈青嘴硬,她一面倒茶一面說:「別忙,那是正室嫡妻做的事,身為產子器具,你只要負責下蛋就行。」

下一刻,杯子傾斜,熱水往她身上潑去,驚天動地的驚叫聲響起,之後她在佛堂前跪了三個時辰。

沈青覺得不虧,只恨手臂無力,沒能將熱茶潑得更高,毀掉那張醜臉。

深吸氣,再鼓起力氣,用力砍下一斧頭。

她不會讓柳含湘取代母親,那是她和爹娘最美好的記憶,不容許任何人染指。她死命抓住斧柄,目光帶着凄厲,用力砍去!

虎口裂開,滲出鮮血,點點鮮血滴在雪地上,映出幾分慘烈。

奴僕們紛紛圍上來,勸道:「小姐,別啊,你這是干什麽吶?」

「小姐,住手,那是夫人最愛的梅樹呀!」

所有人都極力阻止,唯有沈節靜靜看着女兒悲傷的背影,說:「讓她去。」

就這樣,安靜的院子、孤獨的男人、悲傷的女兒,以及一聲聲敲在心頭的斧頭撞擊聲。

她不會停止,她堅持把它砍倒……

突地,一雙大手握住她的小手,寬厚的胸膛護着她的後背,他說:「我幫你。」

鐵器撞擊木頭的聲音,一下一下在偌大的花園中響起。

沈青捧着書,逐字逐句讀着,安靜沉穩,彷佛母親的死對她沒有影響似的。

沒有人知道她是個怪物,越是大悲大痛,她越是冷靜,越是傷心,她越喜歡讀書,好像書本是她的解藥似的。

是的,前世就是如此,學校是她的避風港,成績是她的萬靈丹,學習是她填補傷口、製造自信的最佳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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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寵小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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