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日夜夜斗轉星移
他們爬上山坡,他們淌過小溪,他們穿過樹林,他們掠過花叢,他們迎着旭日東行,他們披星頂月停宿,日日夜夜,斗轉星移,他們用雙腳丈量着一寸寸土地,留下一條蜿蜒百里的足跡——這一雙少年從未有考慮到世界上還有坐騎這種工具可以代步,不過,一個是不知,另一個則是不屑。
這天傍晚,兩人仰天躺在小山坡上,眼睜睜地看着太陽西沉,星月東浮。環繞的蟲鳴和遠處動物的低嘯聲讓這個夜晚詭秘而動人,薔薇聽到山腳處小水潭裏水蚊劃開水面的聲響,耳朵微微顫動,感到一陣不可言喻的孤獨。
於是她習慣性地去拉阿雙的手,比起第一日初見,手心已多了幾分溫度。他的手很普通,既不過分細膩也不顯得粗糙,顯然是一雙讀書人的手。感受到薔薇小小的手掌,阿雙轉過身來,雙手握住薔薇,面對着她。薔薇並無羞澀,也扭過頭來,好奇地打量着近在咫尺那張俊俏的臉,兩個人面對着面,弓着身子,手拉這手,坦誠以待又並無慾念,像一雙潔白無瑕的玉跪人。
阿雙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薔薇輕笑,眉眼彎彎,梨渦淺淺。她不知道,自己取笑阿雙的時候,眼睛裏總是帶着些許狡黠的光亮,像是黑暗森林中轉瞬即逝的螢火蟲,轉瞬即逝。阿雙看得出神,只見薔薇的手心中幻化出一捧杜鵑花,花朵紅勝啼血,鮮艷欲滴,她隨手摘下一朵,塞進阿雙的嘴裏。阿雙乖乖地嚼了幾口,咽下喉嚨,誇道:“味甘甜而不澀口,你也嘗嘗?”
薔薇信以為真,張開櫻桃小嘴,啊嗚咬上一朵花瓣,猶如小羊吃草般撕扯下來,嚼不到三下,便坐起身來,對着草地直呸呸:“這又酸又澀,你是如何吃得?”
“我……”阿雙不過是想捉弄她一下,可面對她的嗔怪,瞬間手足無措起來。他還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對她的好,也不知道該如何承認自己的壞。他生掰硬拽地轉移了話題,虛張聲勢般掩飾了本真的軟弱:“這花……你是從哪裏變出來的?”
“這是前些時日在杜鵑林里採的那枝,你忘啦。”薔薇抖了抖身上的草屑和水珠,像草原上從泥洞裏鑽出來的兔子。
“為何嬌艷如初,你這是藏哪兒了?”阿雙坐起來,好奇地去摸薔薇的袖子和腰袋,薔薇怕癢,左扭右扭地像條熱油上的小蛇,被撓得受不了了,這才說道:“這是師傅教我的一種咒術,名曰‘空谷’。使谷空,成空谷,因此而來。”
“掏空……?成谷?”
“是的,這是師傅自己創造出的咒術,只要是擁有靈識的凡人皆可習得,以避《一號條約》之束縛。我曾提過《一號條約》之事,你可還記得?”
阿雙乖巧地點頭。
幾日來,薔薇已陸陸續續向阿雙解釋了《一號條約》的來歷——千萬年前,為了爭奪六界的領導權,天帝和魔君明爭暗鬥,籠絡下線,由此神、魔、妖、仙、鬼、人六界打的天翻地覆,戰火綿延至天地的盡頭……如此打了一千多年,六界元氣大傷,各自損失了千千萬萬的生命。終於,為了安撫子民,休養生息,天帝手持長戟割裂六界,以此日為界,六界之間不論時間、空間還是形態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六界為了息平戰火而簽訂的暫時性議和條約,正是《一號條約》,此名即體現此約高於一切。
“條約有此規定,無論神魔,皆不可用真身出現在所屬界外。師傅身為神祇,本體落入人界,自是有違天條,只能想出些個討巧的法門來隱藏氣息。你總笑我戴這些個銀鎖鏈,叮叮噹噹的不甚方便,”薔薇的目光望向遠方,天色已沉,漫天星光點點,猶如仙境,“那你是未曾見過我師傅嵌在體內的鐵鏈,皮肉相連,斗折蛇行。”
阿雙凝視着眼前的少女,只覺天地昏暗,看不分明。他從未看清她,哪怕她看起來冰清玉潔,坦坦蕩蕩。
“即是如此痛苦,為何要墮入凡間,平添苦楚?”神的存在即可以對生離死別嗤之以鼻,然神總是有各自的天險,亦稱為天劫。
“因為我,”薔薇說的是‘我’,而非‘我們’,她並未意識到,每向阿雙坦白地越多,隱瞞的真相也就越多,他們之間早就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師傅不忍心把我困在神界,做一隻囚牢裏的困獸,永生永世無法自由呼吸,永生永世無法肆意翱翔。”
“因此他為你……付出了代價。”
“這是他心甘情願的,”薔薇笑着,撫摸着阿雙的側臉,“因為他愛我。”她說的是‘我’,而非‘她’。自始至終,她都知道,師傅真正愛着的,是阿星,一閃一閃發著光的阿星,將他千瘡百孔綠汁橫流的心修補地完好無損的阿星。
很不巧,薔薇也愛着阿星,所以才心甘情願地替她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