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六】香丘
【章七十六香丘】
卿九的喪儀簡陋而凄涼。
“沉兒,這樣晚了,你怎麼還坐在這裏?”夜深,畫翼拾了一件外衣給我披在身上,拿着一盞燭燈放在窗邊,我還只是默默看着窗外,她在我身旁坐下,道,“你還在想着彖槿樓的事呢?”
我還是沉默不語,畫翼嘆口氣,接着對我道,“如今我說什麼也都無用了。不過我聽旁人說起,彖槿樓的木槿也真是一點情面不講,不旦沒給卿九辦個像樣的葬禮,連墳地也沒有甄選,就喊了幾個人,連頭七都還沒過就一口薄棺埋在雙闌山後頭的小念山了。原先卿九就是被許給陵南侯府,現在人死了,陵南侯府又去彖槿樓鬧了一陣,想來也是因為這事木槿才如此薄情寡義。想卿九在的時候,也沒少給她賺銀子。”
小念山是雙闌山後的一座小山坡,雖算不上是荒山,但平日裏明都城中鮮少有人去那裏。唯有一些小戶又或是貧寒人家家裏有人過了身,又沒幾個銀子,才會埋葬在那裏,小念山上的墳冢,每到清明寒食,也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前去祭拜,一碗米飯一碟小菜,又或是幾把元寶,就是全部的祭品了。卿九如今居然也去了那裏,到那裏去的人,又有哪個能記得她曾名動京城的風光呢?
次日我便獨自一人去了小念山,此時清明剛過,明都城還是雨季,淅淅瀝瀝的綿綿冷雨下個不停,打在身上是沁骨的涼。我緩步走上小念山,依着畫翼說的方位找到了那座新墳,墳前新土未乾,卻埋葬得十分草率,甚至連一塊墓碑也都沒有。我從袖中取出了那支新打成的芙蓉簪,跪在墳前把簪子在土裏埋了,那燦爛的金色一點一點被黝黑的泥土掩蓋了下去,最後一點也看不到了。我甚至沒來得及去見她最後一面,這簪子也再沒遞還到她手裏,可如今她若在泉下能夠見到,心中該會得到些許安慰吧。我獨自一人跪坐在卿九墳前怔怔地看着這座孤墳,我又想起我第一次去彖槿樓的時候,卿九頭簪芙蓉花坐着彈琴的樣子,是那樣的嬌艷明媚,而她把這一支芙蓉簪遞給我的時候,心中又是有着怎樣的期待和希冀,然而如今一切都是鏡花水月,一碰就碎了。卿九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旁人笑她痴,誰知眾人看不穿。我曾以為人定勝天不過是凡間凡人自欺欺人的一個借口,但如今看來,卿九寧死也沒有屈服她既定的命運,本是我錯了。
“對不起。”
我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句話,可卿九已經無法聽到了,這一聲對不起,應該是說給我自己聽的。可這一句對不起又是那樣單薄,無論怎樣都已經無法挽回卿九的性命了。我遙遙地看着遠處的明都城,那裏已經沒有了卿九,可那裏繁華依舊,在那座城裏,現在,之後,都還會有無數和卿九一樣悲情的女子,也會有無數負心人,明都里的故事,每一日都在上演。可下一場,再也不會有我了。我在心裏想着,在桑沃院中的修行是我的錯,蠱惑人心雖是捷徑,但也是大罪,每一分靠吞食凡人真心得來的修為,如今回想起來都是那樣的殘忍,我在心裏想,我再也不能如此下去。
那一日我在卿九墳前跪了整整一天,也被雨淋了一天,雨滴滴答答地落下來,打濕了我的衣服和額發,可我還是沒有離開,這綿延不停的雨也總無法洗刷乾淨我心中的罪惡感,我總是在想,若我沒有去,若我沒有那樣做,若卿九還活着該多好,如果是這樣,我心裏就會好受一些,可淋在身上的雨又是那麼冰冷寒慄,讓我明白這一切都已經不能改變了。到了晚上,我漸漸覺得意識開始有些模糊,身上也開始有點發燒,才醒轉過來我已經在這裏呆了很久了,我勉強站起身來往山下走,可只覺得頭重腳輕,心緒凄迷,連站立都有些不穩,我強撐着往山下走去,雨後山路十分濕滑,就在快走到山下的時候我一個不留神腳下一滑從山坡上滾落了下去,重重摔在路邊,而這小念山上空無一人,連半個人影都不見。我只覺得頭暈眼花,想要努力站起身來卻渾身都使不上勁,歇一會,我在心裏模糊地想,稍等一會我再站起來走回去,然而之後我便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桑沃院畫翼的房裏,身上也已經換上了乾淨衣服,屋中濃濃的一股熬藥的苦味,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便看到畫翼站在小葯爐前用小蒲扇扇着,我只覺得頭疼得厲害,努力着想要坐起身來卻沒有力氣,只能叩了叩榻板,啞着嗓子喊了聲“畫兒”,畫翼聽見轉過身來,快步走到我面前坐下,又給我把手臂收進被裏,替我掩好了被角,道,“沉兒你可醒了,你今兒是去哪了,小豆兒跟我說你渾身濕透昏倒在桑沃院門口,我開始還不信,去看了可真真是把我嚇壞了,你怕是淋了一天的雨吧?你自個兒摸摸,發了高燒,還渾身都是泥,摔了好幾處傷。我喊了樂公子抱了你進來,我給你擦洗了又換了衣服,等會把葯喝了。還好今兒隕若不在,局又都散了,沒幾個人見到。”
“……桑沃院……我怎麼回來的?”我只記得我在小念山上摔了一跤,從山坡上滾了下來,當時就沒意識了,可畫翼說是在桑沃院門口找到我的,那我又是怎麼回桑沃院的呢?
“我也不知道。今兒是小豆兒當班,在門口看着說是有個人送你回來的,也真是奇怪得很,那人在桑沃院外頭,把你放在台階上轉身就走了,小豆兒也沒看清楚是誰。”畫翼擰了冷毛巾給我放在額頭上,“你是不是去小念山了?為卿九吧?我就知道,幸好是碰到好心人,不然可要出大事了。”
我就這樣迷迷濛蒙地聽着畫翼說著,她說著說著我忽然睜大了眼睛,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掀了被子下了榻便往門外跑,畫翼一驚又很快反應過來,我踉蹌幾步跑到門口被她拖住,而我此刻高燒厲害,站都站不穩,被她一拉只能跌坐在地上,我死死攥着門框還想往外走,畫翼緊緊抱着我對我道,“沉兒你這是要幹什麼?你還發著燒不能出去,你怎麼了?”
“你放開,你放開,”我此時自個兒都已經不知自己是不是在說胡話,我伸了手去推畫翼,但手上一點氣力都沒有,我自言自語道,“東升……東升回來了,我要去找他,你放開,你放開,他要走了,你讓我去——”
“沉兒你燒糊塗了,沒有東升,他沒有回來啊,”畫翼死活拉着我不鬆手,“你看看清楚,你說什麼胡話,快回去躺着。”
“不,一定是東升回來了,他知道我在這,我要去找他,再不去他就走了,再不去的話——”
我話還沒說完便又被畫翼打斷,她平日裏就最見不得病人違抗醫命,現在更見不得我瞎鬧,她正色道,“沉兒你現在發著燒,這都是你瞎想的,你若再出去淋雨我就不管你了,你現在給我乖乖回榻上去躺着,然後把葯喝了。”
說完這句,畫翼強行拖着我就回了榻上,又把房門關上上了栓,我剛剛下榻去又吹了風,此時渾身打着寒戰,在被子裏瑟瑟發抖,畫翼捧着一碗葯又一勺一勺逼着我喝了下去,那葯苦得像黃連,苦得入心。我燒得厲害的時候躺在床上不斷地說胡話,而畫翼一直守在我身旁。我接連做夢,心中的愧疚讓我不斷夢到卿九,夢到我之前遇到的每一個人,我說過的每一句謊話,我只覺得心裏刺痛地苦,好像有什麼堵住了喉嚨一般。我燒得渾身滾燙,可我還是覺得那麼冷,而我燒得最糊塗的時候,腦中只能記起東升,我每一天都在想他,可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瘋狂地思念他,我想要看到他,握着他的手,我想把我心中的所有的悔恨和痛苦都告訴他,我想要對他說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他一定會告訴我該怎麼做。這樣的心情,在這桑沃院中,沒有一個人能夠明白。我日日在心裏念着他的名字,可是東升還是沒有回來。而我這一病接連病了快半個月,被灌了不知多少畫翼熬的苦中藥才勉強好轉,待我又歇了幾日緩過來,病的時候除了喝葯還是喝葯,也沒吃幾口飯,整個人都瘦脫了。
“畫兒姐,月姐姐好幾天沒吃像樣東西了。這是我剛去後頭廚房看着熬的小米粥,還配了小菜和點心,都乾淨着呢。”小豆兒從小廚房裏端了飯來,進了屋見我起了床坐在桌邊,卻笑了,看着我道,“月姐姐起來了,可是好些了?可讓小豆兒擔心壞了,畫兒姐前幾天總說月姐姐吃不進東西,你瞧,這還是我專去城東買來的寶塔菜和腌筍瓜,配粥吃可好了。”
“多謝你。”我朝他笑笑道,“現在已經好了,害你擔心了。”
“月姐姐病好了才好,”小豆兒對我道,“那天月姐姐倒在台階上,我還當是什麼,一去看真是把我嚇了一大跳,月姐姐,下次可不能再嚇唬小豆兒了。”
小豆兒主動說到那天我回桑沃院的事,我此刻又問他道,“說來那天我是怎麼回來的?畫兒說起是有人送我回來,是嗎?”
小豆兒點點頭,又道,“是。那天下雨,客人們又都要走了,我本在廊下準備閉門,就遠遠地瞧見有個人抱着月姐姐你回來,把你擱在台階上轉身就走了,我也沒看清樣子。月姐姐你淋了雨,又是一身的泥土,臉上都蹭了幾塊傷,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叫花子什麼的呢,近看才瞧見是你,真是把我嚇壞了。”
“你真沒看清是誰?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嗎?”我還是有些不死心,追問道,“樣子,身高,衣服,什麼都行。”
小豆兒思索了一下,又搖搖頭,道,“真是記不起來了,雨夜裏頭本就看不清,那人又走得快,我實在是沒注意。一定要說記得的,就是那人好像戴着個面具,看不清臉。”
“面具?”我越發疑惑起來,可小豆兒除了這些也的確是再記不起來,等他出了屋,我對畫翼道,“真是奇怪,那人能送我回桑沃院,一定是認得我的。但平日裏我與那些凡人打交道,從來沒有露出過真面目,定不是他們。那又能是誰呢?”
畫翼給我倒了杯熱茶,思忖道,“怪不得那日沉兒你聽我說了突然發瘋似的要往外跑。不過若真是東升,他能送你回來就說明他已經回了明都,那他又怎麼這麼些日子都不露面?這就說不通了不是?要我說,指不定是哪路神仙救了你呢。你也不要多想了,沒事就好。”
畫翼說得也有些道理,我默默喝了兩口粥,又聽她道,“沉兒你病的這幾日,之前那陸公子還來過好幾次問月姑娘的病,本是隕若扯謊說你休養,如今你倒還真的病了,你說哪有這麼巧的?”
我翻了個白眼,“我又不是自個兒想要病的。”
“那天小王爺隨口一說,怕不是這陸公子當了真了,”畫翼伏在桌上揶揄我道,“可惜呀,他可沒有這個福分,我們月姑娘早就有了心上人了。沉兒你可真是藏得好,如果不是你這一病,我還不知道呢。”
“你知道什麼?”
“你發燒說胡話的時候說了什麼,你都不記得了么?”畫翼朝我壞笑道,“要不要我再告訴你一次?讓我想想,你——”
“好了好了你不要講了!”我立刻打斷畫翼的話,“再說我擰你!”
“現在你有力氣擰我了,虧我又是湯又是葯地醫你,沉兒你可真是沒良心。”畫翼嘖嘖嘴,之前跟她不熟悉的時候還當她純良,現在熟了才知道畫翼也是個壞心眼,她瞧着我道,“不過這陣子棋莞倒還乖覺,隕若還誇了他幾次。現在那陸呈峒也不過就是那小王爺府上一個幕僚,迂腐文人,出手也不算大方,來院裏旁的姑娘都不太愛搭理,棋莞倒還每次都主動應付他。說來也好笑,那陸公子可是衝著你來的桑沃院,來了這麼多回都還沒見過你面,槐序她們還都說他可憐。”
“既然都是假的,那就還是不要見。”我放下筷子,道,“我已經想好了要離開桑沃院,不會再靠利用人心修行。”
聽我這樣一說,畫翼倒吃驚不小,對我道,“離開?就因為卿九嗎?沉兒你是認真的么?”
“不是為了卿九,”我看着畫翼道,“是我自個兒想明白了。”
畫翼猶豫着道,“我大約能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沉兒,隕若還那樣看重你,她不會輕易讓你就離開的。再說了,你若一走了之,又要去哪裏?棋莞,樂公子是隨你留在這的,你要是走了,他們呢?”畫翼所說的也都是事實,而除了這些,流鵑之前還告訴過我隕若收集凡人精魂的真實目的,並非是為了修行,此事我還不知隕若是否察覺,若是她知道我知道了桑沃院的秘密,便更是不會輕易讓我走的。而離開桑沃院后又要去哪裏,又要怎樣修行,此刻我也還沒有頭緒。
待到端午的時候,畫翼忙着收艾草,藉著去看龍舟的理由我獨自出了桑沃院,其實是又去了小念山祭拜卿九。這回我又拜託了匠人為她做了墓碑,又修繕了一下墳冢。去江邊看龍舟有一條從小念山穿過的小路,因此今日來往的人也比平日裏多出不少,只是他們也都早忘記了這裏還有一座卿九的墳塋。一直到了午後墓碑才弄好,我給了匠人銀子,他們便收拾了東西下山去了,我獨自又站在墓碑前出了會神,就在這時候忽然聽得身後有腳步聲,“喲,這別人人都回去了,這位姑娘怎麼還在此處停留呢?”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位走方卜卦的算命先生,一身粗白道袍,手裏還拿着枝旗,上頭寫着“三卦一酒”,“正巧這今日我也沒個生意好做,還剩一卦,這三卦的錢正好我買壺酒。姑娘看着面善,也不妨照顧我些,算上一卦?”
我站起身來,瞅着那算命先生看了半會,倒笑道,“也好。只是不知先生如何卜卦,是生辰八字還是手相面相?”
“我倒樂意來個文雅的,測字如何?”那算命先生拿出一張竹簡來,又從袋中摸出一支筆,“姑娘隨便說個字,我解給你聽來。”
“既然如此,那便測個申字如何?”我此話一出,那算命先生便有些驚訝地抬頭看着我,我先行一禮,又笑道,“申公大仙今日怎麼這樣閑情,到了這明都城裏做起算命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