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三】落燈花
【章七十三落燈花】
正月十三上燈,正月十八便是落燈節,明都城中便也有落燈的集市祭典,還會有不少人聚在城中郊外放孔明燈和船燈,也算是對來年的期盼。而今年的落燈祭比起往年又多了個有趣節目,是有一班傀儡戲的藝人在鸝館前頭表演,演的是《嫦娥奔月》,平日裏也是難見,我便說好與畫翼棋莞和樂兒小豆兒一同去看。夜幕初降,一行五人便出了桑沃院,小豆兒手裏還提着一盞彩紙做的金魚形狀的燈籠,裏頭用鐵絲網擰成了一個底座,上頭插着半截紅蠟燭,點燃起來的時候金魚身上的鱗片都光彩奪目。那還是上燈時候他跟小蘆兒他們一起自個兒扎自個兒畫的,今兒落燈,到了明天就要把燈籠都收起來了。
“還是頭一回看這個,”在鸝館前頭坐下,畫翼道,“之前倒看過皮影,只是這傀儡戲倒新奇些。也不知今兒講的是什麼故事。”
“畫兒姐,今兒是《嫦娥奔月》。”
小豆兒聽畫翼這樣說,立刻指了指放在高台前頭的那塊木板,上頭正用粉筆寫了“嫦娥奔月”的字樣。我瞧了瞧,然後對畫翼道,“那就該是按凡間的傳說,說的是后羿射日之後西王母賜了不死葯,嫦娥偷吃靈藥升空奔月的故事。聽說這次來的傀儡戲班子的木偶都做得極精緻,演嫦娥的那傀儡還會跳水袖舞。”
聽我這樣說了一番,樂兒卻坐在一旁一聲不吭還皺着眉頭,我瞧了他一眼問他怎麼了,他卻對我道,“昔日我還在白雲洞的時候,嫦娥仙子曾到洞中與白雲仙君論過詩畫,仙子乃帝嚳常儀之女,居於廣寒宮。從未聽過偷食靈藥之事,這故事該全然是凡間杜撰編排。”
我聽他這樣忿忿,反而不禁失笑,我向來知道樂兒愛鑽牛角尖,又是天界之人,向來對凡間的這些傳說故事不感冒,我便只對他道,“你都在人間這樣久了,還不明白這些杜撰故事么?不僅嫦娥奔月,便還有牛郎織女鵲橋會,白蛇許仙斷橋情,哪一樁不是杜撰來着?凡人哪裏又真能知道天界地界的事了?你也不必這樣認真,定要較真起來,豈不是強人所難?”
樂兒聽我這樣說也只覺得有些道理,此時台上已經開始演傀儡戲了,那傀儡木偶人兒做得也果真是細緻入微,栩栩如生,竟真如活人一般,都穿着錦緞做的衣服,日又恰逢落燈,台上也接連佈置着好些五角宮燈,待演到奔月一出的時候台上也是燈火通明,嫦娥偷食靈藥有了飛天之能,又有一段月下獨舞,嫦娥一身青白舞裙,舞動起來的時候水袖翩躚擺動,猶如靈蛇垂柳,真比鸝館的舞娘還要更加靈活,台下看客不禁連聲叫好。看了傀儡戲時候還早,樂兒只說書渠還約了與他一同苦修,我和畫翼勸了幾句他還是執意要回去,便只得隨了他。
樂兒回桑沃院區之後,我們便一同去了蘭坊小坐。這蘭坊本是一家茶館,卻因為裏頭賣的點心出名,桃花酥、桂花糕、豌豆黃、太師餅之類每一樣都是明都城中最好吃的,無論是官宦賢達還是普通小戶人家,逢年過節都要去蘭坊包幾包點心帶回去的。因此蘭坊的生意也總是從早忙到晚沒有歇息的時候,好在今日落燈,人們大多都去看燈會去了,蘭坊里倒還清凈一些,我們在二樓坐下,點了些茶點,但還沒吃了幾口,便遠遠聽得外頭有那賣金魚鸚哥小兔兒的小販吆喝走過,小豆兒本捧了塊糕點在默默吃着,此時剛一聽見那吆喝便兩隻耳朵都豎了起來,抬起頭試探地看着我,我自然明白他在想什麼,只笑對他道,“你想要,就去買就是了。”
“你要去買什麼?”聽我這樣說,棋莞也來了精神,問小豆兒。
“我之前養的蟈蟈死了,月姐姐讓我去再買只喜歡的養着。”小豆兒站起身答道,又看棋莞很感興趣的樣子,又主動對他道,“莞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棋莞本對喝茶便也沒太大興緻,此刻小豆兒主動邀請他同去自然樂意,兩人便一同快步出了蘭坊的門,我看着他倆走遠,又對畫翼道,“外頭人多,他倆一起去我還有些不放心,我在這等你們,你也跟去看看。”畫翼應了一聲,便也起身下了樓出去尋棋莞小豆兒了,我獨自坐着喝茶,又看着桌上擺着的一碟蓮蓉餡蓮花酥,那還是流鵑生前喜愛吃的東西,之前我同她一起來蘭坊的時候,她每次都必要買一盒帶回去的,一想到這裏,我不由得又有些神傷,正發著呆,忽然聽到頭頂傳來一個聲音,我一驚,抬頭一看,居然是琴歌。
“喲,白狸子,你怎麼一個人在這?”
琴歌今日一副男裝打扮,戴着一頂繡花小帽,穿着一身灰鼠毛的襖子,她主動在我對面坐下,毫不客氣地伸手拿了一塊蓮花酥丟進嘴裏,又喝口茶,看着我道,“讓我猜猜,你一個人坐在這,對着這一碟子蓮花酥發獃,大約又是記起流鵑來了吧?哎,也真不知道是哪個膽小鬼,我都把你帶到那傢伙跟前了,居然半途而廢。現在好了,人家做了郡馬,加官晉爵,早把什麼桑沃院什麼青霜姑娘忘得一乾二淨了。我也真是不明白,當日你是從哪裏來的善心?你白狸子多記仇啊,居然就那麼輕易把姓林的放過了?”
要是在之前,聽琴歌這樣說我早就氣得掀桌,但今日她又說起那一日喜堂之事,我卻絲毫沒有生氣,我抿抿唇,回答道,“我只是想,若是鵑兒姐還在,一定不會讓我那樣做的。”
“聽聽,聽聽這口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白狸子有讀心的能耐,旁人心裏想什麼你都知道呢,”琴歌嘖嘖兩聲,“罷了,本就是我為還人情多管閑事。不過話說回來你是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聽小蘆兒說,你不是跟那幾個傢伙一起去看傀儡戲的嗎?”
說來也奇怪,之前我跟琴歌是一見面就劍拔弩張,三句話就能吵起來,但自從經過書渠和流鵑的事情后,我倆的關係倒緩和了一些,這倒是我沒想到的。我點點頭,回答道,“是,畫翼他們現在都出去了,小豆兒養的蟈蟈死了,他們再去小攤上看着有什麼玩的給他再買一隻養着。你呢?為什麼一個人在這?”
“我本也是要去看傀儡戲的,”琴歌一邊說一邊拿了只橘子在手裏剝,“只是書渠那獃子硬要修練不肯來,小蘆兒又當班,我便一個人來看看熱鬧。剛剛路過蘭坊門口湊巧瞧見你一個人在這,就進來看看你又在幹些什麼蠢事。我倒聽慕桃說了你前幾日去彖槿樓的事,真想不到你白狸子如今也還有幾分能耐。”
琴歌從未說過一句誇讚我的話,今日這句說出來也是半分讚揚半分嘲諷,只是她向來如此,我也不同她多計較,回她道,“書渠也太沒意思,整日只知道練苦功,我還以為之前我幫他那一把他能開竅些。”
聽我這樣一說,琴歌忽地冷笑了一聲,她挑了挑眉看着我道,“好了,你也別給我假惺惺的了,你是幫了書渠一把,我也還了你人情了。不過你白狸子腦瓜里想什麼,也別想瞞過我。書渠是個獃子,我可不是,你那日幫他,也不過是為你自個兒着想。你這是知道書渠的心思,指望着書渠開了竅,我就能斷了對東升的念想,說到底還是自私。”
琴歌說話一向心直口快,但她這樣直白點破我的心思還是讓我有一點吃驚,不過她既然把這件事明白攤在我面前講,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於是我也挑挑眉,看着她道,“你說得一點都不錯,我就是不讓你再惦記着東升。就算他現在不在明都,我還是要提防着你。你若是再有一點念想我都不會放過你的。”
“這話該是我先說吧?”琴歌把手裏剝了一半的橘子丟下,坐正了看着我道,“也好,既然你話說明白了,那我也明白告訴你,你白狸子要跟我爭,那還差得不止一點兩點,我認識東升比你可早了不止十年二十年,就是先來後到也是我在先你在後。你也不過是跟東升呆在一處時間久些而已,你以為自己很了解他嗎?我看未必。說來也真是讓我弄不明白他為什麼會一直跟你呆在一起,明明他那個人就不該——真是見鬼。”
“那我還不明白你為什麼喜歡他,”剛剛琴歌那番話說得我已經有點生氣,但我壓着火氣回道,“你跟東升根本沒怎麼相處過,當時在塗山上,東升也不是最出眾的那個,不過是聰明些罷了。”
“呵,你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琴歌又嘖嘖兩聲,又拿了橘子在手裏剝,一邊剝一邊道,“讓我告訴你吧,我認識東升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呢。那時候我跟他,還有書渠,都還是不滿百歲的奶狐狸,因為被春凝高看一眼便時常被帶去聽她講學,又是一直在一處修行。那會兒東升根本不叫東升,他也從未說過他叫什麼,我只知道春凝總喊他‘麟兒’‘麟兒’的,但他似乎很不喜歡那個名字,除了春凝和秋坪,別人喊他都不應。你也不知道吧?當時東升的天分比我,比書渠都不知道高出多少去,無論是什麼都一點就通。可他從來不理會我們,更不關心任何人,整天冷着臉,在山上的時候,他總是獨來獨往。我琴歌是什麼人,這滿山的男狐狸有哪個不傾慕我的?可東升就是一個,無論我怎麼想跟他搭話,又或者是找機會和他一起修行,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後來我跟他都滿了二百歲,到了入萬狐冊的年紀,就在那天不知怎麼的他就碰上了你。你不知道吧?我也是聽旁的狐狸講的,那天你也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可憐兮兮地就被丟在上山路旁,是東升送你去育狐洞的,也是因為這事,他耽誤了去狐仙殿,沒能入冊。也真是不知道你是觸了他哪根神經,之後他便總與你在一處。你大概沒想過為什麼旁的狐狸沒一個敢去跟你們搭話的吧?就是因為東升,他可不是你想的那樣好性子,滿山的狐狸,沒一個敢招惹他的。說起來我還真想不明白,在他認識你之前,我從來沒看他笑過。更讓我不明白的是東升為什麼不修九尾,還是你要修之後他才入了冊的,他的天分明明那麼好。”
琴歌絮絮叨叨說了這麼一堆,我卻越聽越糊塗,只覺得她不是在說東升,而是在說另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狐狸,她說的那個東升,與我認識的東升完全無法聯繫起來。我還記得我第一次遇到東升的情形,那時候他一身的土,樣子很是狼狽,他告訴我他也總受別的狐狸欺負,我還覺得他很可憐,也是因為覺得他比我還慘才與他愈發親近了起來。可今日琴歌所說的與我親眼所見的全然相反,我甚至覺得她不是在說東升,是她記錯了,東升不是她說的那樣,他總是看着我笑着的,待人也是謙遜和善,即使是在塗山上,他見了旁的狐狸也都是禮數周全,絕不是從不理會他人,不關心旁人感受的冷酷之徒。至於“麟兒”,我是從來沒聽春凝奶奶和秋坪爹這樣喊過他,東升就是東升,一直都是東升,麟兒又是怎麼回事?還有,依照琴歌所說,我被丟棄在上山路邊,是東升送我去育狐洞的,可這件事東升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我還一直以為是乳娘撿到了我把我帶去育狐洞的,可如果真的是他,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如果真是因為這件事他沒能入冊——不,東升告訴過我他不想修九尾的啊,那他當初又為什麼要去狐仙殿呢?我只覺得腦中一團漿糊,千絲萬縷捋不清楚,也不明白究竟是琴歌在誆我,還是真如她所說,我自以為對東升的了解其實只是一廂情願,我雖從小便一直和東升在一起,但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嗎?
“現在你明白了吧?”琴歌瞧着我道,“所以你也不要想着在書渠身上費什麼心思,他那種獃子,我根本看不上。我是不會放棄的——等再見到東升,我們還有戲唱。”
琴歌說完這句,正巧小豆兒買了只小兔兒回來,正提着籠子與棋莞和畫翼上樓來,琴歌瞧見便立刻起身轉到另一邊的樓梯下去了,畫翼棋莞也並未發現琴歌來過,還是坐回原處,小豆兒將那兔子籠擱在桌上,獻寶似地拿給我看,“月姐姐,你瞧,這是畫兒姐給我挑的兔子!”
我敷衍地應了幾聲,此刻卻毫無心情去看那兔子,我還一直在想着琴歌說的話。我只覺得心口像堵着什麼似的,我雖知道只要是關於東升的事我都會十分在意,可今日之事卻出乎我的意料。此刻我不由得又去想東升到底去了哪,我想找到他,我有許多話要問他,可三界茫茫,我又何處尋他呢?我不是沒有找過,長陽,鳳棲鎮,甚至連塗山我都冒着被春凝抓住的危險偷偷溜回去看過,可是都沒有,我所有能夠想到的東升會去的地方他都沒有去。一天,一星期,一個月,三個月,一年,每一天我都在等他回來,我覺得他只是生氣了,他從來都不會氣很久的,他還是會回來找我的,可是他沒有回來。一年沒有,三年沒有,七年沒有,十年還是沒有。從前我從不覺得日子這樣長,可如今每一天都這樣長,長得讓我受不了。他這一走,我居然連一點關於他消息都無法打聽到。於是我只有等待,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的等待,剛開始我總想,如果他回來了,我一定要大哭大鬧,我要質問他去了哪裏,為什麼這樣久都不回來。可日子一長,這些想法都沒有了,我只想他回來,只要他回來,我什麼都可以原諒。我有太多太多關於東升的問題,旁人說的都不算數,我一定要聽他親口講。
“月姐姐,你在想什麼?”小豆兒見我出神,問我道。
“沒什麼,沒什麼。”我趕忙回過神,而我此刻神思還是有些恍惚,目光落在小豆兒放在一旁的彩紙燈籠上,小豆兒頗為擔憂地看着我,我只勉強笑着對他道,“帶上紙燈去河邊放了吧。然後我們就回去。”
小豆兒應了一聲,我們便起身離開了蘭坊,我一路上還是想着東升的事,我努力想要理清頭緒來,可無論怎樣都得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