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望舒喧嘩

【章七】望舒喧嘩

【西沉記章七望舒喧嘩】

望舒之夜,待太陽剛剛落山,狐狸們便一隻只地急匆匆往山上趕去。山頂平底的祭壇已經搭好,今年負責製作合歡花環的是族中細心靈巧出了名的畫翼,花環之中不僅有淡粉色的合歡,還有畫翼精心挑選出來的柳枝、青藤和雛菊花,整隻花環遠看彷彿是星辰在花海之中閃爍一般的精巧絢麗,是受了春凝奶奶難得的誇獎的。塗山上下的山道旁都點上了長明燈,罩着印着狐族圖騰的紙籠,若是從山下往上看,就彷彿整座山都籠罩在月色之中,望舒祭典即將開始,狐狸們各個都嚴陣以待,依次按照座位次序坐好,只等冬銀拉啟大幕。

“沉沉,你可真了不得,竟然能打敗琴歌,”我本和東升一起坐在祭壇右側,棋莞忽然擠了過來,“東升你快讓一邊去,讓我跟沉沉說話。你知不知道?琴歌被你比了下去,氣得連伴舞都不跳了,春凝奶奶臨時讓我補上!天吶,我可真是沾了你的光!沉沉你真棒!”

“全族的男狐,也只有你想跳。”東升被棋莞突然一下子大力擠開,差點翻倒,便有些沒好氣,“棋莞棋莞,呵,春凝奶奶名字真沒取錯,你還做什麼男狐,索性直接去做女狐算了。”

“哎呀,東升你說什麼呀,”棋莞翻了個白眼,“大家都是狐狸嘛,狐狸化形都可男可女,男女有什麼重要?自己高興不就好了嘛!沉沉,你說是不是?”

“當然啦!莞莞你被選上太好了,不要理東升,沒見識。”我還為昨晚的事生東升的氣,此刻立刻站在了棋莞這邊。

“嗔嗔是傻子,我可不傻,你們兩個傻子一塊高興好了,”東升說著就站起身,索性一塊地方都讓給了棋莞,“跟你們沒什麼好說的。”

“誒,你去哪啊?馬上要開始了!”我見他頭也不回,便高聲問了一句。

“我找秋坪爹喝酒去。”東升說著,便已經消失在狐海中了。

我和棋莞目送他離開,待看不見了,棋莞便興沖沖地往我身旁靠了靠,看見我懷裏的羽織,更是兩眼放光,“沉沉,我能不能——我是說,我能不能摸摸這羽織?就摸一下,我做夢都想摸一下狐仙的羽織……”

“當然可以啦,”我主動把羽織捧到棋莞懷裏,“摸一摸!這羽織和狐仙的尾巴一樣,又輕柔,又溫暖!”

棋莞憐惜地摸了好幾下,又趕忙雙手把羽織捧回了我懷裏,“狐仙祖宗的東西,我不是領舞,不敢多碰——誒,沉沉,你是怎麼知道狐仙的尾巴,又輕柔,又溫暖的?”

我一時得意,竟說漏嘴了,趕忙改口,“啊不是啦!我是想像的,你看這羽織這樣好,狐仙肯定更好,不是嗎?”

“狐仙當然好……”棋莞也是傻,被我矇混過去,“若是我能有萬分之一的狐仙的風韻——”

棋莞話還沒有說完,四下里剛剛還吵嚷,此刻卻已經悄然無聲,我和棋莞便知是冬銀狐到來,也趕緊不吭聲。再抬頭看,冬銀狐同春凝、夏熾一併已經站在祭台上,秋坪雖也是四尾,但總不愛出席這些正式場合,此次也沒有出現。冬銀今日穿了一身銀白氅衣,一頭素白長發用一根黑色髮帶束起,比平日裏更加深沉俊逸,惹得下面不少女狐低聲驚叫。夏熾依舊是常日裏的酷似男裝的打扮,比萬狐入冊大會那日簡單許多,春凝奶奶則依舊是往日綉了繡球花的一套裙,只今日盤起了頭髮,插上一支桃花發簪,那發簪是五百年前,狐仙賜予她的節禮。

“望舒祭典,是我狐族的大日子。”冬銀先往前一步,走向祭台上早已備好的祭品前,合掌三拜,“今日月圓,又是狐仙生辰,狐族準備四色祭品和合歡花環,遙祝狐仙生辰,願狐仙歲歲順遂,福壽綿長。冬銀代狐族求取一簽,望狐仙降仙澤,保狐族平安。”

說罷,冬銀從祭台上取下一隻黑檀木簽筒,裏面插着數十支簽文,他搖了三下,取出一支,正是上上上大吉簽,寫着“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勿念往事,不問前程”,冬銀此簽一出,狐狸們都發出歡呼,只冬銀連續讀了兩遍簽文,雖依舊面帶微笑,不知為何,我卻總覺得他心事重重。

“來吧!大家圍坐在祭壇旁,奏《合歡曲》,請狐仙舞!”春凝奶奶以木棍輕敲三下檯面,三十六隻男狐已經抱着各色樂器在台上坐定,我只覺得心噗噗噗地跳,棋莞看出我的不安,主動拉住我的手,“沉沉,不要害怕,你一定行的,讓我幫你把羽織穿上吧!”

這一刻未到來之前,我時時刻刻都盼望着能穿上羽織,可這一刻真的到來了,我卻覺得有些惶恐,下意識地抓緊了棋莞的手,他捏了捏我的掌心,替我把那羽織穿上,就在瞬間,清亮如月光般的光芒將我全身都包圍了起來,強有力的仙力讓我雙腳懸空而起,可又似乎有溫柔的力量托舉着我,讓我想起那日夜晚狐仙用她那九條尾巴輕攏住我的感覺——是狐仙姐姐熟悉的仙力,是她!我驚喜得幾乎叫出聲來,變化只在剎那之間,待我落地,已是人形。狐狸腳掌變成了一雙赤足,兩隻前腳變成了手,棋莞見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過了幾秒,才猛烈地拍起手掌來,“沉沉!你好美啊!你這樣子,簡直和那畫上的狐仙一模一樣!”

“是,是嗎?”我看不見自己的臉,只能聽棋莞講,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長嘴巴沒了,毛皮也沒了,只有光滑的皮膚,再往上摸,是柔軟又細膩的烏髮,唯一未能改變的只有一雙狐狸耳朵,“真的嗎?真的,好看嗎?”

“真的好看啊!沉沉,你簡直是畫上的仙女!”棋莞從不吝嗇讚美之詞,“比去年琴歌的人形好看百倍!沉沉,你知道嗎,你簡直跟狐仙一模一樣,果然,你是跟狐仙一樣的白狐狸,這狐仙舞非得要你跳不可!”

棋莞這樣說,我稍稍放鬆了一些,《合歡曲》已響,三十六隻女狐也已經上場,我顧不得再多想,便也一躍跳上祭台,就在我跳上祭台的那一刻,我聽到了場下狐狸們齊聲的驚呼,那驚呼叫我惶恐,卻也讓我更加興奮——那是我從未有過的感受,焦點是我,主角是我,我再不是好吃懶做的白狸子了,此刻我是同狐仙一般跳着狐仙舞的蘇西沉,在這一刻,我和狐仙,似乎僅有一步之遙了。

“南鄰有奇樹,承春挺素華。豐翹被長條,綠葉蔽朱柯。因風吐微音,芳氣入紫霞。我心羨此木,願徙着予家。磁石引長針,陽燧下炎煙。宮商聲相和,心同自相親。我情與子合,亦如影追身。來與子共跡,去與子同塵。惟願長無別,合形作一身。齊彼同心鳥,譬此比目魚。情至斷金石,膠漆未為牢。生為並身物,死為同棺灰。但願長無別,合形作一軀。”

族中歌聲最美的三尾狐仄音唱着這《合歡曲》,有如金石霹靂,玉珠滾盤,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在台上盡情地舞起來,我看見了春凝奶奶的驚訝與讚許,看見了同在台上的棋莞傾佩的目光,看到了塗山萬里綿延的月色,在那一刻,我竟有些恍惚,彷彿我便是狐仙,這裏不是祭台,而是狐仙作舞的金殿,我突然明白了狐仙為何喜愛合歡,大約是因為這《合歡曲》中所唱的磐石不可移的愛情動人淚下。可若是如此,為何我見狐仙的時候,她獨自在月下賞櫻,而非合歡呢?她當真喜愛合歡么?她本是為斷送成湯江山入殿獻舞,卻為何作這兩情相悅和美圓滿的《合歡曲》呢?我不敢再多想,再往台下看,我竟在茫茫狐海之中見到了東升,他該是去和秋坪爹喝酒,但此刻竟在台下,我看到他,他也正看着我,他那般認真地看着我的模樣,竟和往日有大不同,可有何不同,我竟難以說出,只覺得那目光彷彿有了仙力,看得我臉上有些發燙,差點忘記了下一個動作。

琴師轉弦,到了最難的二十六連轉,我不再看東升,三十六女狐散去,僅留我一人在台上,我暗暗給自己鼓勁,順着那月琴的弦音,舒展四肢,手指作合歡初放之狀,便連轉起來,羽織隨着我的轉動劃出圓弧,月色肆意,竟有如滿月一般。我聽得台下叫好,便舞得愈發起勁,就在此時,忽然聽得台上一聲驚呼,下一秒什麼東西滾落到了我腳邊,我想要避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一腳踩了上去,竟是一塊鵝卵石,我本在旋轉,這一下打滑,竟整個地重重摔在台上,台下又是齊聲的驚呼,《合歡曲》突然斷了,我這一跌,竟跌回了原形,羽織輕飄飄地落在了台上,我只覺得血都流到腦門了,台上那剛剛驚呼的琴師還在揉腦袋,原是那石頭先砸在他頭上又滾落到了我的腳邊惹我摔跤出醜,往台下一看,竟與琴歌四目相對,她原是有些驚訝,但一下子又有些幸災樂禍的神情,想到之前棋莞同我說起的琴歌一直氣我搶了她領舞的位置,竟出此下策!

“琴歌,你做這樣的事,我跟你拼了!”我氣得渾身顫抖,不顧前面琴師們的阻攔,我從祭台上一躍而下把琴歌撲倒在地,瞬間扭打在一起,我一心只覺得是琴歌扔了那石頭,拿前爪狠命地壓着她的脖頸打,“我跟你拼了!你做這種事,我今天不好好教訓你便不是蘇西沉了!”

“白狸子,你瘋啦?你自己摔倒的,跟我有什麼關係!”琴歌突然被我撲倒,我又來勢洶洶,她一時招架不住,只得聲辯,“我做什麼了?我做什麼了!”

“你做什麼,你朝我扔石頭害我跌倒!”我拼了命地推搡琴歌,“你不是敢作敢當嗎?怎麼敢做不敢認!你就是不想看我跳狐仙舞,你害我摔倒,看我不——”

“我什麼時候朝你扔石頭了?!”琴歌被我推搡得火冒三丈,使勁兒想把我推開,“你自己摔倒,還賴我!我沒有!我是不喜歡你白狸子,但我做不出那種事!”

“就是你!就是你乾的!”

“不是我!是我我就敢認,不是我做的就肯定不是!”

“你狡辯!不是你,石頭是天上掉下來的嗎?!除了你沒人會做這種事了!”

“白狸子你無理取鬧!我——”

棋莞和畫翼都在勸架,書渠也一直在想方設法把我倆分開,春凝和冬銀也急匆匆趕來,就在時刻,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尖鳴,剛剛還明亮如晝的月光突然被遮蔽,長明燈一下全部熄滅,我本揪着琴歌不放,四周突然一下子暗了,眾狐都失聲驚叫起來,我也一下子放了琴歌,大家都抬頭看着被黑影遮住了的月亮面面相覷。只聽一聲雷響,那祭台上的供桌竟被從中間咔嚓劈斷,一道黑影竄過,滅了祭台上的那最後幾盞長明燈,四下里一下子漆黑一團,狐狸們都倉皇失措亂作一團。

“別慌!別慌!大家都不要動!”春凝奶奶一邊喊着,一邊捏了個燃燈訣,剛剛還一片漆黑的祭台霎時又燈火通明,狐狸們暫時被安穩住,卻也互相緊緊摟抱着不敢動彈,我第一反應是四下里去找東升,明明剛才就在台下,可怎樣都不見他的影子。我驚慌地左右找,在狐群之中艱難地輾轉。

“東升!東升!”我喊着,卻怎麼也不見他,我愈發害怕起來,正準備再轉身去找,卻正撞上後面的一隻狐狸,我本想道歉,卻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嗔嗔,沒事,我在這。”是東升,我頓時鬆了口氣,剛剛摔倒的委屈還在心裏,若在平時我定要大哭一場,但此刻事態突變,我只緊緊靠着東升,一句話不敢高聲講。

“春凝奶奶!花環!合歡花環和玉白羽織都不見了!”棋莞最先反應過來,高聲尖叫,所有狐狸都看向祭壇,果然,花環和羽織都不見蹤影,狐群又大亂起來,春凝奶奶又大聲地喊大家肅靜,就在此時,空中一朵烏雲之上突然傳出一陣尖利刺耳的笑聲,冬銀狐拂塵一甩,念了個訣便騰雲而起。

“冬銀!千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那烏雲笑過,高聲道,“望舒盛典,這餘興節目你怕是沒有想到吧!罷了,東西已經到手,我不和你多言語,來日方長,我們走着瞧!”

冬銀狐又口念一訣,再出手時是一道電光直衝雲霄打散了那烏雲,月亮重現出來,但烏雲中的不知名人物已然不見了蹤影。就在那時,遠處被濃霧遮蔽的塗山峰上狐仙殿內突然一道金光破雲而出,空中振翅三下長鳴一聲便飛上了高天消失在雲層之中,我認得那是鎮守狐仙殿的重明鳥,心裏只覺惶惶。

“東升,你看……”我悄聲道。

“羽織被偷,重明鳥該是向狐仙稟明此事去了。”東升果然還是穩重的,此時還能冷靜下來,“重明鳥鎮守狐仙殿已萬年,今日離殿,此事非同凡響,怕是不妙。”

冬銀狐落下雲頭,命夏熾引眾狐散開,各回洞穴,無指令不得出,又將我和東升並琴棋書畫四狐留下,不出半個時辰,剛剛還座無虛席的山頂空地便只剩下了我們幾個,冬銀與春凝低聲交談片刻,春凝奶奶拿着木拐杖,緩步向我們幾個走來。

“西沉,今日你不顧禮儀,竟在望舒祭典上公然喧鬧,是大錯,我不能不罰。”春凝又轉向琴歌,“琴歌,你年長西沉兩百餘歲,竟也禮數如此不通!今日之事眾狐皆看在眼裏,你說那石頭非你所投,但西沉不會無故疑你。書渠,畫翼和棋莞,你三狐在近旁都不能勸架,是你們無用!至於東升,我曾對你說過,西沉性子急躁,你要多在旁勸誡不得胡來,你卻全然不知在何處,該打!望舒祭典是狐仙生辰祭,又是拜月大會,你們六個竟沒一個可用的,往日小錯我便還則罷了,今日這般定不能容!依族中規矩,你們六個大不敬狐仙,應逐出狐族,三日之後下山,沒有我的准許,永世不得回來!”

“春凝奶奶,我——”我心裏委屈得很,但話音未落,頭上就挨了一拐杖。

“收聲!你們六個,現在全都給我去瀑布下坐着!背誦萬遍《道德經》,現在就去,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來!”春凝奶奶似乎是真的動了肝火,我們六個不敢不從,只能乖乖前往瀑布受罰。只是我離開之時回頭看了一眼春凝奶奶,剛剛還怒容滿面的春凝此刻竟半分怒色也沒有,只是愁眉緊鎖,與冬銀繼續低聲交談着,我心裏愈發疑惑,腳步慢了下來。

“嗔嗔,看什麼呢,快走。”東升喚了我一聲,我趕緊加快步伐。月亮還是那樣圓潤,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只是剛剛還喧嘩鼎沸的塗山此刻卻格外寂靜,連蟲鳴都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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