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蛟西來(二)

第八章 白蛟西來(二)

“一更一點正好一思眠,忽聽見外邊鬧了一聲喧;

秋蟬它在外面叫,奴在繡房裏聽;

聽得奴家傷心,聽得奴家痛

傷傷心,痛痛心,相思淚紛紛。

二更二點正好一思眠,忽見窗外鬧了一聲喧;

蛤蟆它在外面叫,奴在繡房裏聽……”

秋高氣爽,幾日間已入了豫州地界,入目的都是金燦燦的一片,商隊疾走緊趕,眼瞅着快到魯山了,如再朝西行,大郡宛城五天的路程,要是往東走,過汝南,渡穎河,就能抵達揚州壽春。

大約是在車廂里待得太久了,嚴大夫人實在憋着氣悶,又貪圖沿途的好風光,棄了車騎起馬來,一路馬蹄嗒嗒,踏得青泥飛濺,紅衣招展,映着霞光,她不時回頭叮囑,“你腿要夾緊點,多用腰力,讓身子隨着馬背顛簸起伏。”

“嚴姐姐,慢點,我追不上。”雉娘換了身便於乘馬的胡衣,用力攪着韁繩,緊張兮兮的。

從長安至豫州,車隊裏就一個女眷,如今多了個雉娘,兩人常湊到一處說說女人家的私話,嚴氏爽朗崔氏樸實,都是沒心機的實在人,一見投緣,很快就熟稔了,嚴苓大雉娘四歲,豪邁地揮手說,“以後我就是你姐了。”

閑着無事,嚴苓乾脆教雉娘騎術,按她說的,在草原上打獵時,能在奔馳的馬上俯身,伸手抓住逃竄的肥野兔,才算是騎藝有成。

這時尚沒有雙頭翹起地馬鞍、踏腳使力用地馬鐙。人與馬身之間唯有層防滑地毛皮墊子。操縱駿馬飛馳地難度頗大。腿勁腰勁缺一不可。

小媳婦兒會騎騾子。但從沒駕馭過高頭大馬。整個人嚇得幾乎要扒在馬背上了。李臣看着揪心。生怕她不小心摔了下來。不過見雉娘怕歸怕。人卻顯得開心。想着自從私奔以來。姑娘心裏多少積攢着壓力。發泄下也好。於是沒出言阻止。只是遠遠隨在後頭。萬一出現意外。也能夠及時處理。

“三更三點正好一思眠。忽聽見外邊鬧了一聲喧。鵓鴣它在外面叫。奴在繡房裏聽。”嚴苓地心情如天氣似地舒暢。正笑眯眯地輕哼着并州地俚歌小調。歌述說地是婦人閨房寂寞。一夜五更。更更都聽到外面有蟬鳴蛤蟆叫。更加獨枕難眠。倍感相思。不過她聲調起得高。嗓子有點粗。一首意境幽怨地歌倒被唱出了清爽地味道。又扭過身體催促。“妹子。邊馭着馬馳騁曠野。邊唱唱歌兒。才叫人覺得快活呢。你什麼都好。就是喜歡害羞。”

雉娘臉紅了紅。長長地睫毛一顫一顫。聲音細細地隨着唱。“……四更四點正好一思眠。忽聽見外邊鬧了一聲喧。金雞它在外面叫……”

嚴苓稍稍扯住馬韁。放緩速度。等兩匹馬並肩而行時。探身狠狠抱住雉娘。吧唧在她腮上親了下。大聲笑着。“這才對嘛。”

“都是孩子地娘了。這麼貪玩。”雉娘責怪。拿手背擦着臉頰。這嚴夫人有時候豪爽過頭了。不像個規規矩矩地婦道人家。帶着幾分男兒地氣度。

也不知道并州女子是不是都這樣。

“那丫頭雖不是我生的,不過比我還厲害。能喝烈酒騎劣馬挽重弓呢,和她爸一個德性。”嚴苓自豪地說,“我們娘倆一條心,哼,遇到什麼事,都和我一道對付那個狐媚賤人。”

她們談的是嚴苓男人的嫡親閨女,是年青時在并州的原配生的,可惜坐月子時沒調養好,染了風邪,那時她男人尚未發跡,請不起名醫用不起好葯,拖了大半年就過世了,嚴苓是續弦,邊陲之地的姑娘比中原地小姐出嫁得更早,十二歲就嫁過去了,自己都是個孩子,差不多是從小就帶着閨女一起玩,自然感情深厚,不是親娘也勝似親娘。

每逢一提起她的閨女和漢子,嚴苓眼眸中就流淌着溫情,看得出她極是眷念自己的家庭,不容有絲毫騷,所以才一直對“小賤人”充滿怨憤。

“其實……你男人還沒兒子,納個妾室也是應該地。”雉娘安慰。

“不是我小心眼,你不知道,那女人原本是我男人義父的……”嚴苓大聲嚷嚷,突然瞪圓了眼,發現自己說漏了嘴,連忙停了口,心虛地看了看雉娘。

“是長輩家的子女?親上加親也不是壞事嘛。”雉娘理所當然地這麼想,並沒有在意。

如果她知曉了那漢子曾干出了弒義父賽母之事,一定會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已經不是違背世俗了,簡直是滅絕人倫的大惡,和這種罪行比起來,她和叔叔私奔的行徑,根本就不算什麼。

“我真怕呂郎有一天會為了她……”嚴苓低着頭,拿鞭子抽了抽路邊的小石子,又輕輕唱着,“五更五點正好一思眠,雀兒它在外面叫……”

歌隨心境,方才爽快的音調,此時重新恢復了原本纏綿思盼的意味。

“回去吧,我還要練字呢。”她無精打采地說。

幕時商隊在河邊宿營野炊,李臣對他們有通風報信之恩,又身為夫人的外傅——也就是有別於族學先生,世家子弟外出求學地老師——待遇要好很多,陶碗中盛着大白米飯,兩尾烤得焦黃酥脆的鯽魚,拿醬油薑絲蘸着吃,還有野菌湯,在旅途中算是很豐盛的菜肴了。

“你和嚴夫人都談了些什麼?”李臣邊吃邊問。

“都是些婦人間的私房話,你個漢子沒心思聽的。”雉娘正專心挑着魚刺,鯽魚肉嫩味鮮,就是小刺骨多了些,她把除掉碎刺的肉放到漢子的調料碟中,笑着回答。

“喔。”李臣眯着眼,嚼着噴香的魚,為了安全起見,他路途上曾經暗中打探過這商隊的私隱,但口風都挺緊。後來看到阿雉和那位嚴夫人地交情不錯,不似作偽,這才放了心。

他不再追問,又瞅見雉娘唇邊沾了點油跡,探手替她擦凈,過慣了苦日子捨不得浪費。下意識地將指頭放嘴裏吮了吮。

“沒正經。”小媳婦兒狠狠掐了他下。

“節省罷了,油很貴的。”李臣厚着臉皮回答,他就喜歡看雉娘臉紅紅的嬌羞模樣。

暖暖斜陽,光線如金絲傾下,狹窄地車廂里一片明凈,漢子在几案下捏住婆娘的手,手小小的,略有些粗糙,那是昔年勞動后留下的痕迹。

如果不是突然響起的哭嚷聲。說不準李臣要白晝宣淫一把,好吧,他想雉娘也不肯依的。頂多親個小嘴兒,多纏綿片刻。

哭聲凄慘,聽聲音居然是龐伯地,“出事了?”李臣跳了起來,頭狠狠撞到了廂頂,也顧不上痛,他叮囑小媳婦兒留在車裏別出去,提着短劍出去瞧瞧。

“主人啊,我苦命地主人啊。”本來秩序井然的商隊。眨眼間亂得像個馬蜂窩,龐老管事跌坐在泥地上,抱着頭哀嚎,淚沿着溝渠似地皺紋直淌,邊哭邊罵,“姓李地絕戶不得好死,可憐主人逃過了董卓的毒手,如今卻還是沒得善終啊。”

若不是後面那半截話,真得把李臣駭得一驚。才明白話中“姓李的絕戶”不是指他,瞧着是遇到悲事了,一時也不好插話,退到旁邊,盤算着到底發生何事了。

另外有個武卒打扮,膚色黝黑的的生面孔,似乎趕了很長的路,風塵僕僕,頰肉都凹了下去。似乎是半刻鐘前剛追上車隊地。也是滿臉悲憤之情,那漢子抱拳說。“龐舒先生護送夫人出長安之事,本來隱秘,沒料到府中有家僕與豢養的舞私通,被人發覺,可嘆龐公心慈,杖責五十下趕出家門,那賤仆心懷怨恨,向李告密,龐公聞訊舉家而逃,我射殺十餘西涼兵,又在林中點火,想引開追兵,僥倖夜黑馬快,逃過一劫,可龐公還是沒能……”

聞得此言,龐伯的哭聲更響了,好一陣子才逐漸平息,又哽咽着問,“主人膝下有四子,可有血骨逃過此難?”

“我事後曾冒險再回長安,龐公一族不分男女老幼,皆懸首於北門示眾。”

嚴苓也趕來了,她認識來人,愣了愣,“阿性,你不是留在長安,查探西涼諸軍地動向么?”又看了看在場眾人的神情,似乎明白了過來,張大嘴捂着胸脯,“莫非……”

“呂夫人,我家主人為了保你性命,不負奉先大人所託,可是賠上了全家老少的命呀。”龐伯在旁人的攙扶下,顫悠悠地勉強站起來,“可算仁至義盡?”

“……算,這恩情我銘記於心。”嚴苓輕聲說。

“記着有個屁用!”老管事慘笑着,“我早就勸主人,這種亂世,安分守己才護得住家宅安康,可主人就是不聽,幫這幫那,什麼司空司徒、廷尉長史,有求時堆着滿臉笑,事後除了贊一聲“當世孟嘗”,又有什麼回報?那長安百官,受董賊威逼、李賊郭賊脅持,落魄潦倒,如不是主人拿了米穀肉面,也不知要多出幾條餓殍,真感恩戴德,捨命去請天子說幾句好話,也許主人就不會送命,更不會屍首掛在城門上,都沒人去收屍啊。”

聽對談中的意思,這老管事本就不願家主多管閑事,此際更是心神大亂,口氣越來越不對了,充滿着埋怨憤慨。

龐氏又不是什麼朝廷命官,要為天子守節,區區一個身家厚實些的商賈,誰當權就討好誰,何苦為了旁人效死呢?

“龐公身死,日後奉先公必會為他討回公道。”那個奔波幾百里報訊的漢子急道,見商隊中的龐氏家將們個個忿怒不平,怕遷怒於他家夫人,快步擋在嚴苓身前。

“奉先公奉先公,還不是被西涼人趕出長安,連自己婆娘都來不及帶走的喪家之犬。”龐伯罵道,他帶人護送嚴苓,也只是受了主人地命令,此時主家都因為她被滅了族,悲憤下全然沒了尊敬之情。

“你膽敢侮辱溫侯!”

頓時,場面一片雜亂。“阿性,退下。”嚴苓退了兩步,定了定神,喝道,“龐舒先生是因我而死,縱然受了羞辱唾罵。也是應該。”

她咬着唇,猛地一彎膝,撲通跪在地上,含淚朝東北長安的方向連磕數個響頭,“龐氏一族的大恩,我無以為報,也不敢承諾什麼,只是紡,若有重回長安的那天。必請夫君斬得李、郭汜之頭顱,貢奉於龐舒公的墳前。”

嚴苓什麼地位?大漢溫侯、中郎將呂布的髮妻,呂奉先救天子御駕於西都。她也得了個武德夫人的一品誥命,以貴婦之身,跪祭個商人,簡直就是逾越禮制了。

這一跪,立刻讓喧鬧的營地安靜了下來,所有地目光,都愣愣地望着那襲紅衣。

良久,龐伯哽咽道,“罷了罷了。夫人行此大禮,足見真心,老漢無話可說,如今龐家遇此滅頂之災,我們也沒法子再護送你等了。”

然後咬牙切齒地朝着商隊護衛吼道,“食主之俸,為主而死,若還有點忠骨,這就隨我回長安。尋機刺殺李郭二賊!”

危難見人心,這龐管事年老體弱,心中卻十足裝着忠義。

嘩然聲四起,有地家將抹淚抱拳,“正該如此,就算事不成,去了黃泉,也不愧對故主。”有的卻出陰晴不定的表情,誰不怕死呢?李郭汜皆西涼大帥。千軍萬馬中哪裏刺殺得了。只能平白送命而已。

“我怎麼走到哪,都能碰到禍事。還把自己也卷進去?”李臣摸着額,眉宇間皺起了個小疙瘩。

他早知道嚴苓的身份不簡單,但沒想到,居然是那個呂布的婆娘。

“嚴夫人,曹將軍,現在天色已晚,我等徹夜祭祀家主,待明日就回返長安,要是夫人思念奉先公,就此告別吧。”老管事神情黯淡朝嚴苓和曹性拱拱手,又微微掃了李臣一眼,畢竟車隊裏就他地來歷特殊點。

他厲聲對眾人說,“為防事泄,上路前所有人不得私自離開營地。”

明顯就是說給李臣聽的了。

“我也暫且留下,為龐舒先生守靈一夜,否則心中不得安寧。”嚴苓搖搖頭。

龐伯想了想,說道,“你願意留就留吧,只是招待不周了。”

身處野外,事發突然,倉促間哪裏找得到祭祀的東西,只能點了火堆,用泥捏了人像,貢上些果子肉脯,等天全黑時,曠野河畔間響徹着一行人的嗚咽聲。

雖然並不認識龐舒,但在旁人地描繪中,地確是個古道熱腸的豪傑,李臣也上了三炷香,然後拉着雉娘,有意無意地說,“阿雉,瞅着嚴夫人很難過地模樣,想必今夜是無心入睡了,你倆交情尚深,去陪陪她吧。”

“那你……”

“我一直想知道西京的風土人情,那位曹性將軍是由長安來,正好去和他聊聊話。”

小媳婦兒有些不明就理,龐家剛剛死了那麼多人,你就算不難過,總歸也是悲事,不應該有閑心找人聊天呀,但她一貫信任漢子,乖巧地“嗯”了聲。

“娘地,又得跑路了。”李臣微笑地看着雉娘走到嚴苓身旁,捏着她的肩兒細聲安慰,他暗暗嘆了口氣。摸了摸懷中的短劍,“今晚,千萬別讓我料中那件事。”

龐管事雖然心細有閱歷,但悲傷過度,此刻只知道在自家老爺地靈位前哀泣,他這老漢雖然忠心,但不代表車隊所有的家將護衛,都如他那般一心想着回長安去報仇。

人都是自私的,如今侍奉的主家沒了,估摸大多數人都開始考慮往後該怎麼辦,真的要拿命去償還龐老爺的恩情?

商隊為了掩飾真實的目的,打着販貨的旗號,馬車中裝着可是價值百金地貨物,若是有人起了歹心,聚眾作亂,那就不妙了。

但也不能將這想法去和龐伯說,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雖然嚴氏那一跪,平息了怒火,但老管事心中還是裝着怨憤,難以相信,如果張揚出去,反倒惹出禍端。

今天晚上是最關鍵的,只要不出事,明早他就能帶着雉娘,和他們分道揚鑣了。

想着,李臣漫步走到營地西側的樹下,武將愛馬,曹性剛打了桶水,再為疲憊的坐騎擦身。

“曹將軍。”他抱拳說。

“是夫人的李外傅?”曹性人長得黑,在夜色下真有點難看清身形,只是眼眸有神,透着光。

“將軍身手不凡,當日事變之時,居然能全身而退。”李臣恭維道,又望了望馬匹側腹上掛着的那口弓,足足絞了好幾道牛筋,“好弓,最少也是三石的強弓。”

“僥倖而已,西涼軍中有能人,沒受我誘敵之計,只派了一隊人來追擊,否則也難逃一死。”曹性苦笑——李臣只看到月光下有一嘴白牙現了現。

“可惜險了害了你家夫人。”李臣拍了拍馬背,“真是不通人情世理,要是我,怎麼也得等到了目的地,再說明真相,現在商隊人心惶惶,就怕龐老管事沒了主家在身後支撐,控制不住護衛車隊的那群武夫。”

曹性一挑眉,警覺地環顧了下四周,“可有不妥地徵兆?”

“我們畢竟都是外人,難以打探,但你想想,大樹倒猢猻散也是常理,而且,”李臣意味深長地說,“龐舒先生身死族滅,這車幾百金的貨物,可就沒主了,惟恐有人起了貪心。”

“多謝李外傅提醒,我這就稟明夫人,馬上離開。”

你走了,真出了事,誰來保護我和雉娘?李臣在心底罵道,臉上表情依舊波瀾不驚,微嘆道,“只是猜測,凡事做好周全打算,才能以防萬一,何況,以嚴夫人的直率性子,她肯走么?”

嚴苓就是這麼個懂得感恩的人,曹性久隨呂布,當然清楚主母的德行,一時猶豫起來。

“準備好四匹馬,我讓自己女人陪着夫人,咱倆千萬別睡,外松內緊地防着,若有事,能幫那龐管事一把就幫,不能,唯有逃了。”

我們都知道,李臣是個長着烏鴉嘴的祥瑞。

ps:三百年一遇的日食,在下居然沒穿越,也沒得到啥子超能力,唉,心中甚為凄苦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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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臣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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