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節 青州賊(五)
“人在做,天在看。”這是句極為樸素的諺語。
昭昭日月、離離星辰,綴於穹蒼雲霧之間,如天老爺的眼目,鳥瞰着黑泥黃土上的芸芸眾生,賞罰獎懲,自有分冷酷,難被凡夫俗子理解的公道。
西漢王莽末年,南方饑饉,有馬武、王常等諸人聚集於當陽綠林山中,招募饑民,興風作浪,從此,大到寨主匪首,小到劫道股賊,常自稱綠林,來給臉上貼金。
本來他們還有三分屬於這綠林同道間的秩序,焚香誓血,約定城破之際,共取富貴,好歹還算個臨時聚集於一起的集團。
這年頭,糧秣乃安身立命之本,幾個在夜襲中,被燒了糧倉的寨主賊首,再也控制不住裹挾而來的流民,不是率親隨連夜潰走,就是被同僚砍掉了腦袋,攢集的一點家當換了個姓氏。
“姓何的,你膽敢沖我中軍?作反啊!”
“管亥,別以為當個渠帥就能不顧規矩,憑什麼官兵不燒你的營帳糧秣,偏找咱們?”
“呸,自己守不住陣腳,倒來怨我?”
“要麼勻點吃食來,共度難關;要麼一拍兩散。”
在平原軍與都昌守軍分兩路衝殺前,圍城敵勢早就陷入混亂之中,特別是管亥的中軍,糧草最足,搶他的,總比去搶躲在都昌城裏的倉房要容易。如不是火光四起,殺喊聲震天徹地,他們都差點忘了,敵人並不是自個身邊的這些同道。
潰散比想像中的來得更快。
兵敗如山倒。
“抵住!”管亥兩目赤紅,提刀連斬數個逃兵。圍城兩月余,好不容易從深冬守到初春,天暖地化,草木生長,不再顧忌漫天風雪帶來的嚴寒,人人都能多幾把力氣,破城指日可待。到那時,佔地為王。招兵買馬,再度揚起“蒼天以死。黃天當立”,頃刻間席捲全州也不是不可能。
但現在,能有命逃回嶗山大寨,都是萬幸。
“賊寇休走!”
斜里殺出隊官兵,為首之人黑馬長矛。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怒,管亥舉刀大喊,親自迎了上去。
金鐵相交的“鏗鏘”之聲大作,只一招,他就被股難以抵抗地大力。從馬背上掃了出去,飛出五六米遠,跌得個灰頭土面,膽氣盡然失地躲入了人流。
“你也配用刀?”似乎那大將譏笑地啐道。
虧得夜黑,滿地都是哀嚎着潰散的賊卒,那使矛的將軍來不及細瞧,又被另一隻勉強保持着隊型,邊戰邊撤的隊伍吸引住了目光,拍馬衝殺而去。長矛所到之處。血光四濺,慘叫聲不絕。
“南陽何暹的人馬。他算完了。”管亥瞅了眼旗號,捂住胸口,咳了口血,倒拖着刀踉蹌退走。
沿途遇到了百來名嶗山兄弟,藉此召集了不少潰兵,組織起陣營,趁着月暗星疏,朝着東北方向逃去,只要回了膠東,入得嶗山深處,就算揀回來一條命了。
“管渠帥,前方有隊官兵。”早前派出去探路的哨子帶着哭腔回稟。
“拚死也衝過去。”管亥咬着牙,喉管彌出受傷野獸般的低吼,這曾隨黃巾轉戰青州各處地大寇,的確有幾分悍氣。
擋路地官兵不多,三百多人,似乎剛收拾完一股潰敗的賊寇,正在打掃戰場,見又有敵至,迅速結成圓陣。
五百步。
“兄弟們,過了這關,就逃出升天了。”管亥聲嘶力竭,振臂大呼。
三百步。
沒人注意,剛剛還衝在人群最前列地管亥,慢慢的,悄悄的,躲到了隊伍的最後列。
兩百步。
呼嘯而來的羽箭,讓賊卒們捂着脖子跌倒,瀰漫地血腥味更加刺鼻。
一百步。
“舉矛,分三列。”官兵中有人喊道。
管亥埋頭朝側面的曠野跑去,刀長而笨重,拖慢步伐,乾脆扔掉,沒記錯的話,十數裡外有條河,只要能找條划子,就能順河而下,安逸地回到嶗山。
只要人還活着,這世道有的是無家可歸的流民,遲早能再豎起他管大王地旗號。
身後慘叫聲不絕,管亥不理不顧,見離戰場有百米遠了,朝着稀疏的灌木后一趴,剛想稍喘即口氣,一張慘白的,嘴角還沾染的嘔吐物的老臉,映在了眼裏。
“***,拉屎也不讓人安寧。”第一次上戰場的崔啟年,早駭得心驚膽顫,直喊肚子疼,一交戰就藏在眾人身後,隨着李臣追剿潰賊追到這裏,臟腑都在沸騰。
好不容易歇口氣,他忍不住跑到僻靜處,褪了褲子拉屎,還沒料理完腹中的穢物,又有隊匪寇過來了,崔啟年心頭一緊,乾脆躲在草叢后不出去了。
求神拜佛也不管用,偏僻就有個人高馬大的悍匪,朝着他這裏逃來。
“殺!”對方出口黃牙,雙眸冒火,赤手空拳地沖了過來。
“桃劍斬鬼,靈符驅妖!”慌張下,啟年連當神棍時常用地號子都喊了出來,抓起放在屁股旁地佩劍,一閉眼,用力砍了過去。
“哧哧”噴血的響聲。
良久,他偷偷睜開眼,那個凶神惡煞似地漢子,瞪圓了雙牛目,展開手掌,想去堵脖頸上的傷口,然後,如棵腐朽的樹榦子,重重地倒在了泥土中。
這便算冥冥中,蒼天施展的公道么?
誰也說不上來。
“這便是管亥?”李臣仔細瞅了瞅那具屍骸,難以置信地望着崔啟年的老鞋拔子臉。
娘的,《三國演義》中能和關二哥過上幾十招,武力值上8的猛人?
“只見他端起磨盤大的拳頭,說時遲那時快,咱不懼不退,拔劍就砍……”崔啟年口沫橫飛地說道。
“天老爺開眼哩,你……”李臣一時找不出詞來,“還真是個福將。”
初平至興平年間的混亂,隨着管亥等十餘名大寇,被懸挂在城門前的頭顱平息下來,而在這個時候,留在平原,待事態安寧,路途通暢時,護送眾人家眷前來會合的趙雲,一身素白的趕來了。
“玄德公,老夫人……數日前患急病過世了。”他跪倒在地,語調凄切。
剛吃過慶功宴,被聞名天下的孔融孔文舉再三感謝,正滿臉喜悅之情的劉備,整個身體都僵住了,“娘她老人家……”他嘴角尚凝固着半絲還沒消褪的笑意,讓神情顯得無比怪誕。
“娘啊,我的老娘啊。生我養我沒享過什麼福的娘啊。”片刻后,劉備癱坐於地,哀嚎着痛哭起來。
很多年以後,揮兵二十萬,將關羽困在麥城的李臣,回憶起這哭聲時,仍然能感到,兄長那刻骨銘心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