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備與臣(一)
讓我們姑且扮演一回神靈,於雲端俯瞰凡間,緩緩朝着東南方移動目光,跨越昔年荊軻風蕭蕭兮的易水,劃過冀州低洼肥沃的平原,繼續向東,來到一塊河道交織如蛛網的土地,於太古,這兒喚作東夷,自從老祖宗禹氏治大水分九鼎后,便有了大名青州。
然後將目光下投,我們能看到淇溝河,其河勢上廣下狹,宛若馬臉,很好分辨,再逆着水流回溯到發源地,稍微降低點高度,有野鴨在蘆葦叢中遊盪,片片水紋淺淺地漾開來,河畔芳草萋萋,野樹林林,還有座土黃色的縣城,不大,人蠻多,大約正值午時,屋宇院落升騰着炊煙,飄飄裊裊。
這裏便是咱們此行的終點:平原國的平原郡。
剛被表為國相的劉備盤膝坐在榻几上,正端着滿大碗粱米飯,配着鮒魚羹和腌漬菜狼吞虎咽,他吃飯一貫這般惡像,沒個禮儀,時常惹得下人竊笑,笑過了卻又生出親切感,都雲國相老爺是個直爽豁達的人。
他本來就是個風風火火的烈性子,規規矩矩細嚼慢咽實在是讓人覺得咯得慌。
現在熬出了頭,做了地方上的高官,這習慣還是改不了。當然,參加同僚間的宴席,他還是能展現出符合身份的風度,比如早前議郎孔融被遣到青州北海國為相,州刺史田楷擺了迎酒,這孔文舉可是聖人之後,當代大有名氣的清流雅士,在席上都贊了他一句“真慷慨”。
不過在自家府邸里,也沒外人,懶散放蕩些沒什麼。
吃完飯,拿凈水涮過口,劉備讓下人撤了碗碟,開始翻看漆案上的文書,“庫房尚余粱米百二十斛,粟米四千斛,麥一千斛,麻和帛各兩百匹……”這是主簿簡雍的筆跡,字寫得漂亮,賬目也一清二楚。
“唉,可苦了憲和。”他嘆口氣,二弟三弟都不喜文事,平日只愛操練士卒打熬武藝,自個是個苦出身,沒家族老人在身邊幫手,尤缺簿曹文官,郡國中錢賬稅務都得靠簡憲和來記錄打理,忙得不可開交,瞅着就清減了幾分。
旁人都說自己命格好,祖上的貴氣沒散,才三十一歲,就由區區布衣青雲直上,掌管五縣數萬人口的郡國,那是恭維話,他自己清楚其中的苦。當初伐黃巾,他和兩個兄弟拿命換來的功勛,才當了幾天縣尉,朝中閹人就作祟,哄騙着陛下頒詔書,要淘汰所有靠軍功得官的人,輪到安喜縣,他還想走走門路說情,可那歹督郵連面都不讓見,當下就氣炸了肺,硬闖進去逮着狠抽了百十鞭子,差點就把那傢伙給生生鞭死。
解了印綬,棄了官職,東躲西藏了小半年,才借得老師和公孫兄的助力解了困。
數月間一上一下,心頭真有幾分失落,那時老娘還催着他娶媳婦,是個姓崔喚雉娘的規矩女人,他一聽這名字就有了想法,當年高祖的髮妻不也有雉字?這不是好彩頭是什麼?莫非天老爺也預兆着我劉玄德能有番大作為?
一憶起老娘和媳婦,真有點想她們了,兩月前讓三弟回了幽州,也不知什麼時候能接回來,都快三年了,說不準娘見到自個,又要拿掃帚追着打了,娘心軟手沒力,打着也不疼,只要能讓老人家出出氣,打多少下都成,不過到時可得關好門窗,遣了仆佣,免得旁人笑話。
“我也是沒法子。”劉備想着老娘發怒的模樣,懷念地笑了笑,不是他想幾年不歸家,當那不孝逆子了,而是時局逼迫的。
那會何進大將軍派都尉在丹楊募兵,要討伐亂民,他尋去了,隨着到了徐州下邳,平了民變,又立下汗馬功勞,做了下密縣的縣丞。
他那時就想接娘倆來,可不到一個月,從兗州又湧來大批亂民,自己沒兵沒馬,只好再度棄了城池官職逃逸,也沒臉回家,無計可施之下,只好投奔了老哥們公孫瓚。
世家子弟和寒門就是不同,這公孫伯珪才大他幾歲?就已經封了奮武將軍、薊侯,人和人沒法比吶。
伯珪兄倒沒虧待自個,保奏他做了高唐縣尉,沒多久又升至平原令,自己也是不負眾望,把個縣城打理得百姓歸心,青州人悍,容易亂,天道也不好,總降災,惹得年年都鬧民變,別處餓殍遍地,偏就他平原郡的鄉民總有口飯吃。
估摸有人要嘀咕了,“孝順?怎地還不接老娘媳婦來?”
有所不知呀,雖說是得了民意人心,可地方上的大戶豪強瞧不起他,說什麼聽都沒聽過的外鄉泥巴腿子,也管得了咱平原的鄉紳地老?
有回他發了硬話,要籌糧徵稅,劉庄的大戶劉平囂張跋扈慣了,不僅撕了縣衙的文書,將上門的差役打了出去,竟然還拿錢買了個亡命的遊俠兒,企圖暗殺自己!如果不是平時體恤百姓,得了好名聲,那遊俠兒也有幾分良知,臨時改了主意,說不準就成了冤鬼!
你說,能讓老娘來和自己一道受這罪么?
地方上亂,朝廷也不太平,那董卓真真是王莽投胎的架勢,譙縣的曹孟德發了伐逆文,傳檄天下,渤海袁本初,南陽袁公路,冀州韓文節,兗州劉公山……個個起兵相應,天底下有數的豪傑幾乎全齊了,整整十八鎮諸侯會師酸棗,三十萬精兵連營綿延百里,端的是好氣勢好威風。
這可是揚名天下的時運啊,可小小的平原郡就那幾個差役,刀銹槍鈍,哪能派上用場?他只好和兄弟們三人三馬,去了伯珪兄的軍中,方才入了酸棗。
一到地頭他就覺得事難為,都是些有私心的鬼傢伙,特別是袁家的那兩個兄弟,斗得厲害哩,整日在軍帳里你爭我吵,生怕讓對方多立了功勛,大軍未行,陣腳倒先亂了。
四世三公?呸,大丈夫立世,道義為先,救國難,誅逆賊,撫黎民,他劉玄德雖人單勢薄,但心中裝着天下念着忠義!
如果不是董賊懼聯軍勢大,燒洛陽退長安,輸贏還真難說。
後來分贓似地論功行賞,他由縣令升到國相,伯珪兄又給了三百精騎,總算是有了起步的本錢。
……
“錢貨易得,人才難覓哩。”劉備拍拍腦殼,嘆息道,他覺得自己最近越來越愛嘆氣了,光郡國內瑣碎的事務,就煩得焦頭爛額的,哪還談得上去平天下扶國祚啊。
袁家揮揮手,故臣舊吏紛紛相投,他個寒門子弟,聲名不顯,只能慢慢搜尋,可這賢士良才又不是地里刨出來的,哪能輕易找得到呢。
正苦惱間,門房小吏由前堂來了,輕輕喚道,“老爺,關司馬遣人來報信了,說老夫人的車駕已入了境,他已快馬前去,估摸還有大半個時辰就能抵達縣上了。”
老娘終於到了!劉備一拍大腿,立身而起,慌忙囑咐道,“快讓庖廚打理酒水宴席,再備香案來,我要出城十里相迎。”
“這幾年可苦了娘和媳婦,以後,就跟着我享福吧。”他欣喜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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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代車廂寬矮,裏頭窄,得盤腿坐,李臣雖不善騎術,但覺得實在悶得氣短,乾脆要了匹馬邊走邊學着駕馭,等大腿內側的油皮褪了兩層后,騎在馬上差不多也像模像樣了。
“這便是我大哥安身立命的基業。”張飛揚着馬鞭朝四周指點,比起沿途上荒敗頹廢的地界,平原國內真有幾分太平的氣象。
早前聽到劉備、張飛等姓名,李臣真有幾分恍惚的感覺,歷史上的人物活生生的出現於面前,彷彿夢境,不過很快他就從這種情緒中擺脫了開來,那種好奇的眼神也收斂了,啥歷史人物?我現在也是貨真價實的漢朝人。
“嘖嘖,早就說,咱劉家大兄弟……不,國相大人,一看便是能發達的,人有氣運知道不,我就會觀氣,當年婚宴上,就覺得國相老爺頭頂盤着富貴紫氣哩。”崔啟年在車廂里把頭伸出來,恭維地說,這懶漢幾乎興奮了一路,沒想啊沒想到,他居然能和大官攀起親戚來。
“你是嫂子的長輩,私底下,不用稱大哥官職,倒顯得生疏。”張飛笑道,不過在心裏頭,他對這油嘴滑舌的傢伙頗看不上眼,倒是那李家小子,幾番攀談下來,肚中卻有真才實學,而且同是乾娘的義子,也算半個兄弟。
“大哥倒多了個好助力。”他想。
在另輛騾車中,崔嬸緊緊抓着媳婦的手,“我兒呢?怎麼還沒見着?”光是聽聞到兒子的消息,就已讓老人的病疾大有好轉,精神頭旺盛了許多。
“快了,就快到了。”雉娘柔聲安慰着,偶爾視線瞟向窗外,看一眼正在馬上,和三叔談笑的怪人。
終於能見到男人了,可小媳婦兒卻發現,心中並無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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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據史料:“平原國,統縣五,戶五萬一千”,不過漢末青州是鬧黃巾最烈的州,殺之不絕,平之復反,劉備治下的人口估計得按一半來算。
PS1:本節借劉備的回憶,介紹了他早期的生平,我們得說,這傢伙的確不容易,戰場拼殺,捨命換來的官椅,從沒坐熱過。
鞭督郵的確是劉備所為,而督郵乃刺史的屬官,負責考核上報各郡長官的功績,本身並沒有解職的權利,在朝廷淘汰因討黃巾軍功而上位的地方官吏時,顯然督郵只是負責前來通報,“玄德啊,你已經被上頭炒了。”
所以劉備鞭督郵,是因為年少氣盛的泄憤行為。
關於劉平買兇刺殺劉備,在《三國志.蜀書.先主傳》中有記載,“郡民劉平恥為之下,使客刺之”、“客不忍刺,語之而去”,我們能推測,劉備初任平原令時,得民心,但和地方豪強對立得很嚴重,以至要派遣刺客的地步。
劉備一直無私兵,估計早期養不起,直在諸侯討董卓,升任平原相后,才得到同窗公孫瓚贈送的胡人騎兵數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