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第四十八章 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懵懂不清的,在一片赤紅朦朧的顏色里,有人在呼喚她。聲音很熟悉、很溫暖。

漸漸地,那個聲音愈來愈清楚。

媽媽!

聲音在耳朵飄蕩着,她想要睜開眼看一看周圍。卻發現身體沉重如磐石,她看不見。但她知道四周黑暗一片,沒有光亮。

她在那片黑暗裏靜靜地聽着。

漸漸,母親的聲音隱沒無聲。久久等待,等待着。她覺得腦袋很沉重,空氣似瓶中流沙絲縷流逝、已將耗盡。快要呼吸不了了,她困極了。

在下沉嗎?我,要死了嗎?

她感到身體在墜落,不停地墜落。速度快極了,能聽到皮膚被風摩擦出的聲音。愈來愈快,愈來愈快地墜落着。

在即將掉落進深淵時,突然有一隻手抓住了她。

她陡然驚醒。

窗外的天黛青一片,即將開蒙初亮。房內仍暗作一片,牆角的落地燈蘊着一圈小小的光暈。

感受到指尖傳來的溫度,她動了動身子。

哦,還活着!

手指本能地彎曲了一下,感受到手掌相帖着的那隻手,她吃力地微微抬起頭。

他瞬間便醒了,或者,他根本就沒有真的入睡,側坐在床邊的地板上,睜開眼睛與她初初抬頭的視線相接。

就是這隻手。

恢復了些許氣力,她扭動了一下想要起身,便覺渾身僵痛,‘呃’地悶哼了一聲。

“睡覺。不要說話。好好休息。”

他溫柔說話,她順從聽話地躺回枕間,那隻手仍舊溫柔地托着她的手,無比心安。

..........

雨後清晨的山林,薄薄的霧氣繞着樹木。蒙毅深深呼吸着新鮮空氣,神清氣爽極了。遺憾的是沒有早餐,已然習慣了桑夏每天早早便準備好的清粥小菜。

與扶蘇商議后兩人決定先代桑夏請個假。活絡完身體後走進客廳拾起茶几上的一張小卡片,雖然上面標有電話,向來做事認真的蒙毅還是決定親自跑一趟。

如扶蘇先前所言,花店離潤廬很近,下到山腳轉過馬路,經過鳳凰山麓的小巷子在一個山徑旁的斜坡處。

斜坡上,一排挨着約摸有五六家大小一般的花店。蒙毅比對卡片上印着的照片:墨綠色基調的門面、大片玻璃窗內奼紫嫣紅、花團錦簇,同色木門頗高、門沿邊緣最頂上掛着一彎月牙狀的飾物。

‘朦花藝’默念核對確認店名,蒙毅走過去推開那扇墨綠色木門,門內掛着的銅鈴脆聲響起。

店內光線充足,明亮非常,右側一隅挨牆橫放一架滿是各色綢帶的格子櫃。即實用又好看,同時還起到了隔斷作用。另一面牆、天花板上裝飾着若干面形態各異的鏡子,映襯得滿屋子的花朵,仿似一片小小花海。

滿置綢帶的格子櫃後走出一個穿着淺米色棉布裙的女子,戴着手套握着一束玫瑰,頭上扎着墨綠色發巾,幾縷碎發零亂隨意的飄在臉頰與頸間。

“你好。”女子放下手中玫瑰,脫下厚棉手套捊了捊額頭上的劉海,微笑着對他說道“需要什麼嗎?先生。”

在千百年的歲月中,偶爾會有人在輪迴后重現前世容顏。作為陰差,蒙毅就曾遇到過。但是,他從未想過在千百年後的某一個早晨,他能再次見到這張臉!

這張夢裏尋它千百回的臉!這張溫潤無比、柔媚明亮,像夜空中高掛如銀盤滿月的臉!

還有這恬淡溫柔的靜謚氣質!

蒙毅怔在原地,傻傻地看着面容溫和的花店女主人。

空氣里無比安靜,只有她的微笑。

她嘴角邊綻出兩朵深深的梨渦,那顆淺淺的硃砂痣仍藏在左邊眉尾。

安寧!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張臉時,秦國的天空正在飄雪。

雪花堆砌的秦宮,黑白之間,一片肅穆。

她就像現在這樣笑着,他望向宮牆上的她,也笑着。隔着遠遠的、漫天的雪花,四目相對。

彼時他還是那個征戰於外的少年將士,而她是秦宮中的安寧公主。他們之間的距離隔着宮牆,隔着秦宮的步廊,隔着朝宮中的秦皇。

動如參商的兩人卻在命運中相遇,剎那一眸。

自此,每次回咸陽呈報,他總會在經過那道宮牆時佇足停留片刻。而她,就好像早就知道他會來的,早早地便在那宮牆上等着。

遙遙相望,一季又一季,穿過四季,一年又一年,直到她及笄那年。

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到這張臉,那天的陽光很熱烈,很刺眼。灼傷了他的眼,也刺痛了他的心。

接到扶蘇來信,安寧要出嫁了!嫁去更遙遠的滇南之地。

披着甲胄,騎着戰馬,裹挾着漠北的狂風回到咸陽。但是一切都晚了!

不,一切從開始就不可能。很多年後,他清楚地知道陛下根本不會將安寧嫁於他。

蒙家是秦國最驍勇的戰將,是保衛國疆、擴張領地的利器,而公主是那個時代用來結姻、維護國與國之間利益的紐帶。

他,她,都只是那個時代、那位手中的棋子。他們,註定只能成為工具。

他一身塵土,匆匆趕來,卻只來得及看她最後一眼。

她等了很久,很久很久。

安靜地等待着,她似乎比他更早了解到命運的安排,也比他更堅韌。她只是想在離去前見他最後一眼。她穿着嫁衣踏上馬車,轉身回頭看向倉促趕路一身塵土的他。

那深深的、久久的一眼,像打在他心間永世不滅的烙印。

她無聲地對他說了兩個字:活着。

安寧要他活着!

每次出征之前,他總會來看看她。她也總是站在遠處對他說:活着。

只要活着,也許我們還有機會。

他點點頭,眼中的熱淚奪眶而出,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看着她離去,他的心一點一點死去。

儀仗隊隨着鼓點聲越行越遠,遠到最後消失在城門口,消失在去往邊塞的路上,消失在他的世界裏。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再也沒有聽到她的笑聲,再也沒有看到她唇畔的梨渦,和她的硃砂痣。

………………

安寧啊!是你嗎?我的安寧??!!!

看着眼前的女子,雖然不再是那時年少青澀的模樣,但蒙毅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呢?是她!

原來,年長后的你是這個模樣。仍舊,那麼好看!

女店主看着這個清晨推開店門的第一個客人,這個奇怪的男人正滿眼是淚地盯着自己。

“先生,您怎麼了?先生。”

醒神,只覺臉頰一片濕涼,伸手去摸,蒙毅錯愕地愣在原處手足無措。

女店主遞了乾淨的紙巾過來,他怯怯地接過來,胡亂地擦了擦臉頰。

“您怎麼了?先生。”女子關切地問道。

“哦,沒,沒事兒。我突然想起一個人,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他慌亂得不知說些什麼“啊,抱歉!”

“哦,您需要買些什麼嗎?或者,您可以坐下休息一下,也沒關係。”

就像桑夏所說的,這是一個善良溫柔的女人。她並不急於多賣一些花多做一樁生意,反倒是開始關心起這個對於她來說不過是個過客的陌生男人。

“啊,謝謝。”蒙毅坐在靠牆的椅子上,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也許是那片刻的暈眩,也許是他略顯蒼白的臉色。她倒了一杯熱牛奶遞給他,將一顆糖放到他的掌心中,和聲細語“吃顆糖吧,低血糖就麻煩了。”

他將糖塞進嘴中,甜膩的味道也沒能蓋住心底的苦澀酸楚。

安寧,對不起!到最後,我也沒能活着!

她像似感應到他的心聲一般,拾掇着一地剪落的雜葉突然抬頭,對他露出一抹微笑,然後繼續低頭收拾。

喝着杯中的牛奶,眼睛一刻不離地看着她。

安寧,現世的生活安好,這是最好的安排。

.........最後,蒙毅抱着一大束百合花走到小店門口,怔愣了片刻,拉開那道墨綠木門。

“先生,麻煩您轉告桑夏,讓她好好休息,店裏不用擔心的,身體要緊。”

他轉達了桑夏身體不適突然生病需要請假數日,然後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買下了這束芳香撲鼻的花兒,此時也仍茫然着。

“好。”蒙毅嗓子有些發澀。

“啊,對了。”她在圍裙上擦着手上的水珠,笑眯眯地將他送至門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

“先生,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您!”

......

他怔住腳步,停頓下來。一陣怪異的沉默后,他轉身對她說道“沒有,我…我們沒有見過。”

“哦。可能是我認錯了。”她撓了撓額頭,顯得有些尷尬“那,您慢走,再見。”

“再見。”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再見了,安寧。願你現世平安。

看着男人漸行漸遠的身影,仍站在門口的女店主,突然感到臉上一陣涼意。伸手去摸,錯愕發現自己居然也不知為何落了淚。茫然!疑惑…

那個陌生男人已經離開有一會兒,她卻仍站在原地側頭沉思着,真的好像在哪見過,難道是我忘了嗎?

………

忘了就好!不要記得。

我已不是曾經的蒙毅,而你也不是那個安寧了。這一世,你一定要好好活,為自己,好好活着。

前世我失去了你,今生,只願你安好,不來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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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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