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二章 狐皮
九里飲了姬雲一滴心頭血,便從望崖瀑順着山階入了塵世。
離開前,她先回了一趟木屋,見昏迷的少年沉睡無礙,她戴上一方斗笠,又捎上從前獵來的白銀狐皮,好換些銀錢添置少年的衣裳。
距離姬空谷最近的城邑乃是大梁城,此城雖不大,但是商貿發達,人流頗多,時不時還能看見一些身高馬大的胡人或者是奇裝異服的南蠻商販,十分有趣。
九里身材嬌小,衣着樸素,肩上提着的白銀狐皮卻十分惹眼。只見那狐皮在陽光照耀下瑩瑩發光,狐毛更是飽滿順滑,隨風搖動,一看便是不凡之物。
“五姐,你快看那毛皮!”茶館二樓,穿着一身縷金百蝶五彩褙襖的女孩扯着年齡稍大的青衣少女,口中叫囔,“便是去年上貢的中山白額金鞍狐皮也比不上!”
青衣少女抬眼向窗檯看去,抿了一口茶,“確實不錯。”
“不行,我得買下這毛皮。”金衣女孩跳下凳,“可別讓這小販消失了去。”
“不成,你可別忘了,哥哥們讓我們候在此處,哪裏也不能去。”青衣少女看了看守在四周的護衛,安撫着像猴一樣亂竄的妹妹。
“晚了一刻,這狐皮可能就被人搶走了!”金衣女孩走向門口,毫無疑問的被護衛攔下。
青衣少女思忖片刻,喚來一個婢女,輕聲說了幾句話,隨後起身拉住躍躍欲試的女孩,“我已經讓清秋派侍衛守着那小販,再等半個時辰哥哥們便會回來了,到時讓他們陪着我們去找人,你說這樣可好?”
“五姐的法子真好!”金衣女孩挽着她的手,笑嘻嘻的吃下一枚金稞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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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里行至大梁城的自由集市,便感覺到身後有人在跟着自己,許是這白銀狐皮太招搖了,下次還是拿件普通的狐皮來賣就好。
她佔了一小塊空地,拿着石頭在地上刻下——“價高者得狐皮。”
九里也不知這白銀狐皮能賣得多少錢,怕隨便定價會虧,但又不好獅子大開口,於是想着若是誰出錢多便賣給誰,皆大歡喜。
不一會,就有一丹鳳眼的少婦裊裊前來,出二十兩。
九里搖搖頭,指了指地上的字,示意不賣。
連上次隨隨便便捕的紅狐皮都賣了五十兩銀子,如今這難得的白銀狐皮怎可只賣二十兩!
然而這丹鳳眼少婦乃是大梁城太守兒子衛浚的妾侍高氏,平時就藉著太守的名義仗勢欺人,更何況見了如此珍貴的狐皮,自然不肯輕易放過這小販。
她瞧了瞧這半大不小的女孩,打量着她身上穿着的粗布濫褲,猜想是不知哪家農戶的女兒,偷了狐皮出來賣錢。她摸摸荷包,想了想自己的月例,捨不得花更多的錢,噓咳兩聲,便道:“你可知我是何人,你若是還想在這集市裡過下去,便二十兩賣給我,否則後果自負。”
九里抬了抬斗笠,看着高氏尖酸刻薄的樣子,立馬想到了話本里那些尖嘴薄舌的愚蠢婦人,聲音淡淡:“我若是不賣,你奈我何?”
高氏看見斗笠下的一張小臉,不禁大吃一驚,天下竟然有如此標誌的可人兒!
雖是黃口小兒的年齡,但若再養幾年,怕是能出落成天仙模樣,她轉念一想,喚了一個丫鬟吩咐幾句。
丫鬟聽完,盯着九里看了好幾眼,悄悄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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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樓里的金衣女孩聽侍衛稟報:有人為難小販,硬要二十兩買了狐皮,不禁大怒,拍了一掌桌子,將茶杯里的茶水都震了出來。
青衣少女實在攔不住,喚了數十侍衛跟着金衣女孩直奔集市去。
“鈺婉——”
聽見呼喊,金衣女孩回頭,稍稍慢了腳步等着青衣少女。
“五姐,這人實在太仗勢欺人了,那狐皮賣兩百兩都算少了,那婦人只出二十兩,實在過分!”陸鈺婉氣急道。
“是是是,你等等五姐。”青衣少女好不容易跟到鈺婉面前,拍拍胸口順過氣來。
兩個少女周圍圍着近二十個侍衛,好不壯觀,引來眾人側目。
陸鈺寒拿手帕掩了掩嘴,又讓婢女拿了兩個帷帽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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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里看着圍着自己的六個家僕,冷笑一聲。
“你若是願意進府為婢,伺候我家少爺,我便讓你這輩子享盡榮華富貴!”高氏手挽着姍姍來遲的衛浚,心裏想將這豆大的小美人收進府里,討衛浚的歡心。
面前一身大紅金錢蟒紋錦袍的男子便是太守之子衛浚,他眼神眯着,肆無忌憚的盯着只到自己腰間高的少女,要是好生打扮一番,果真是個小仙女。
九里站定,只瞧了一眼周圍的壯漢,便瞭然他們的戰鬥力。之前圍着看熱鬧的小販也都散了去,離得遠遠的嗑着瓜子。
她雙眸似水,卻含着絲絲涼意,眼神里透出不屑,嘴角卻勾起一絲笑容。她伸手解開斗笠,如墨般的頭髮微松,有幾搓散在白皙的脖頸后,雖有些凌亂,但不散漫。
衛浚對上九里寒涼的眼眸,心卻似漏了一拍,隨後卻越跳越快,又欣喜又心驚。
高氏看着眼神迷離的衛浚,心底暗罵他色鬼,口中卻指揮這些家僕:“還不快上,和這個小女孩瞪來瞪去的作甚。”
眼見一個黑面家僕撲了上來,九里一躍而起,直接一腳踢向他,凌空翻了個身,直接跳到男僕身後,反手抓住他的雙手,咔的一生鉗住他的手腕,將他雙手都拽得脫臼了。
剩下五個家僕面面相覷,卻無奈在衛浚的指揮下一齊沖了上去。
九里拉住黑面家僕,讓他成了一個肉盾擋住攻擊,又猛地推倒了兩人。這兩人在地上誒喲一聲,便裝暈不動了。
她抬頭看向衛浚,衛浚一臉驚訝,想不到如此小女竟有如此大的力氣。
一個身材瘦小的家僕從背後襲擊,九里急樅轉身,一個手刀拍向他的脖頸,這男子眼冒金花,搖搖晃晃就要倒下。又來兩人上前,成左右攻擊之勢,九里騰地躍到一個走販的架子車上,那撲空的兩人撞到一起,又迷迷糊糊分開,原先倒在地上的三人也起了身,都朝自己奔來。
真是麻煩。九里暗蹙一聲,彈出腰側的匕首,凌空握住,無聲無息地直接落在地上。
衛浚看着臉不紅心不跳的九里,撓了撓耳朵,覺得有些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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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鈺婉和陸鈺寒趕過來時,便看到九里從架子車上躍下的情景,雖然她一身嫩青素衣,手持匕首,卻不染一絲塵埃,氣勢凜然,但被陸鈺婉腦補成了一個走投無路的良家少女。
“都給我住手!”陸鈺婉大喊一聲,令全場安靜下來。
九里望向稚嫩聲音的來源,只見一個與自己一般大的金衣少女,腰背挺直的站在一群侍衛中。
她定睛一看,飛魚服綉春刀,乃是皇家的錦衣衛。她手指微蜷,將匕首收進腰間,彎腰撿起自己的白銀狐皮,掛在手臂上。
衛浚也認出了錦衣衛的身份,暗道不好,卑躬屈膝道:“不知是哪家貴人?”
陸鈺婉哼了一聲,“我是哪家人管你何事!我聽人說,你們在此藉著大梁城太守的名號仗勢欺人,用二十兩便要搶了這狐皮!”
衛浚連忙解釋,“沒有的事,是我們不懂買賣,壞了規矩。”說完,狠狠地剜了一眼高氏。
高氏自知惹了禍,硬是落下淚來,“是妾身做錯了……”
陸鈺婉在和衛浚說話時,陸鈺寒卻撩起惟帽一角打探着拎着白銀狐皮的少女。
少女扎了一個花苞髻,雙耳和脖頸后隨意地散落着幾搓墨發。光潔白皙的臉龐卻看不出一點表情,深邃如星的黑瞳充斥着冷傲,紅唇齒白卻無一絲笑容,本應該是個巧笑倩兮的少女,卻渾身帶着駭人的寒氣。
陸鈺寒想起一句詩,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
“五姐,你說,該如何懲罰這衛浚和高氏?”陸鈺婉低聲問道。
陸鈺寒轉過頭看向兩人,道:“便讓他們向這位小娘子道歉吧。”
陸鈺婉覺得五姐說的甚有道理,贊同的點了點頭。
衛浚連忙彎下腰來,拱手道:“適才多有冒犯,在下向您賠罪了。”心想着這小販不足為懼,可是這錦衣衛護着的兩位少女定是皇家之人,千萬得罪不了。
高氏也咬牙切齒道,雖說是向九里道歉,但人卻朝着陸鈺婉和陸鈺寒:“小的該死!衝撞了幾位小姐!”
陸鈺婉看着面無表情的九里,難得一怔,揮手讓那兩人離開了。
九里心想今天定是出門忘了看黃曆,不僅遇見難纏小人,竟然還撞上了皇家之人,眼看小人離去,她抬腿也打算離開這是非之地。
陸鈺寒向清秋使了一個眼神,清秋馬上上前攔住了九里,“這位小娘子,我家主子想買您手中的狐皮,您看兩百兩夠嗎?”
“可。”九里點頭。
“可讓我看看這狐皮先?”陸鈺婉上前,離得近的打量着九里,她接過狐皮,細細摸了一陣,“果真是千年難得一見的白銀狐皮!”說罷,便歡喜的跳回陸鈺寒身邊。
這是,旁邊一個賣炒栗子的小販高聲問道,“小姑娘,你這狐皮從哪獵來的?每回都見你拿着上等的毛皮來換錢!”
九里杏眼微抬,眉頭卻皺起來,敷衍答道:“城外的山上。”
眾人皆看出九里是隨意回答的,陸鈺婉卻生了好奇,心裏想着定要問出狩獵之地,好讓哥哥們明天帶着自己去再捉幾隻銀狐來。
“你若說出在哪捕獵的銀狐,我便再加一百兩!”陸鈺婉道。
“無可奉告。”九里烏黑的眸子盯着陸鈺婉,倒讓她生了些怯意。
陸鈺婉還想再說些什麼,九里不耐煩,硬生生道:“這生意你做還是不做?”
還從未有人用這種語氣和陸鈺婉說話,她倔脾氣蹭的一下冒起來,抱着狐皮,“你若是告訴我,我便五百兩銀子買下這狐皮,若是你有所欺瞞,這狐皮你便拿不回去了!”
九里被氣笑了,清冷麵龐上浮現一絲笑意,讓好幾個錦衣衛都看愣了。
“若是我定要拿回狐皮呢?”九里收起笑容,眸中漸漸升起殺意,“皇室子孫,就是這般肆無忌憚的搶人東西嗎?”
話音剛落,九里腰側的匕首便凌空而出,她抬手一抓,周身寒氣盡出,沒人看清她是如何將匕首順順噹噹的握在手中。
錦衣衛見狀,直接列陣護住了兩位少女。
陸鈺婉自知無理,但是撂不下面子,大聲喊道:“你若是能在錦衣衛之下搶回狐皮,算你厲害!”
陸鈺寒輕嘆一口氣,帶着錦衣衛出行,本該低調低調再低調,卻讓這個小販看出了自己是皇家公主的身份。她想勸解幾句,還未來得及開口,卻聽“鏘”的一聲,那素衣少女直接抬起匕首和最前方的錦衣衛鬥了起來。
周恆乃是這群錦衣衛的頭領,他本也對這個小女孩頗有憐意,真是倒了大霉,才拿着狐皮撞到了刁蠻七公主陸鈺婉面前。
十六位錦衣衛護着兩位公主,他一人擋上九里,他原本對這小女孩不甚在意,以為她不過使得是市井功夫罷了,卻差點未躲過她凌厲一揮的匕首。
“你使得是什麼門派的功夫?”周恆心道不好,這小女孩不過十歲多一點,內心卻超出常人深厚,他提着綉春刀擋着匕首連連退敗,哪知還未接過三招,匕首在少女的疾速突襲下,砍的綉春刀應聲斷落,一半刀身落在地上,發出巨響。周恆一愣,醒過神來卻發現她近在咫尺。
九里懸身一落,收起匕首,手肘奮力一擊,只衝周恆而去,周恆頓時全身酸麻無力,直接棄刀跪下,吐出幾口淤血。
錦衣衛見周恆摔落,無不驚訝,像看什麼妖魔鬼怪似的看着九里。
九里落定,盯着拿着白銀狐皮的陸鈺婉。
陸鈺婉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卻還是嘴硬:“錦衣衛全給我上!”
好幾個錦衣衛直接沖了上來,匕首上冷光一閃,九里猶如閃電般直接飛躍入錦衣衛中,可惜錦衣衛剛列好的陣還有一處缺口。
周恆大駭,她居然直接看出了列陣的漏洞,想從這一處直逼公主。
九里直接沖入陣中,打退好幾個錦衣衛,樅身落在陸鈺婉側旁,抬手想搶過狐皮,卻敏銳的察覺到右側方疾馳而來的暗器。
她左手五指運勁,拋開匕首打落暗器,右手乾淨利落的抓過狐皮,翻身而去。
“大膽!”陸鈺婉甚至還未回過神,就看見九里搶走了原本在自己懷裏的狐皮。
陸鈺寒抓着想衝上前去的陸鈺婉:“是七妹過分了,不要再鬧了!”
九里身形閃動,往那暗器所來的方向看去。
只見兩個翩翩少年走來。
高個的少年頭上束着白玉鏤空紫金冠,穿着一身暗紫雲紋玄色緞子的八團袍,腰間繫着五彩刻絲玉石,身子欣長,如一枝瓊樹。走近了看,這男子鬢若刀裁,眉眼如畫,氣質頗為儒雅。年紀稍小的少年則一攏紅衣,衣裳同樣華貴,可惜毫無儒雅之氣,笑容頗為風流,瞳孔靈動,直直的盯着九里。
“四哥、六哥!”陸鈺婉大聲叫囔,跑到他們身邊,指着九里,“就是她搶走了我的狐皮……”隨後似乎意識到有些不妥,越說越小聲。
九里冷笑一聲:“是誰搶了東西?”
陸鈺寒也走上前去,喊了聲“四哥、六弟”,將陸鈺婉拉至一邊,將實情委委道出。
也罷,本不該和皇家之人扯上關係。就在他們交談之時,九里收起匕首,抖了抖狐皮,轉身就走。
“這位小娘子請留步。”高個少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有何貴幹?”九里回過頭,戒備的看着他。
陸茫之看着背脊挺直的少女,走到她面前拱手道:“這件事是吾妹做錯了,還請小娘子不要怪罪。”
“罷了罷了,就當無事發生過。”九里擺擺手,語氣不耐煩。
“不如這樣,在下五百兩買下這件狐皮,無其他任何條件,小娘子看可否?”說罷,便掏出五百兩銀票。
“錢貨兩訖,”九里迅速搶過銀票,將狐皮隨意扔向陸茫之,看了看他和後面的幾人,“後會無期。”
“這位小娘子稍等——”
九里皺眉,抬頭望去,眼神寒冽:“還有何事?”
說話的人是那位風流少年,“不知小娘子如何稱呼,家在何處,以後若是還有見面的機會——”
“沒有。”九里果斷拒絕,戴上斗笠離開,還未再等人開口,便消失在小巷當中。
“派人跟着她。”陸茫之淡淡出聲,有人應聲追去。
“四哥?”陸鈺寒瞧瞧他的神情,疑惑他為何要派人去跟一個小娘子。
“跟着好啊,這小娘子倒是很有脾氣。”陸引之隨即笑的鳳流韻致,目如秋波。
陸茫之看着笑的是十分佻達的六弟,將狐皮遞給陸鈺寒,隨手給了陸引之腦袋一個爆栗。
陸鈺婉仍然看着九里消失的方向,目不轉睛,突然好似想起了什麼,轉眼看着陸茫之:“你們找到表哥的消息了嗎?”
陸茫之搖搖頭,陸引之的笑容也逐漸淡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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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富客棧。
一身玄色衣裳的男子駕馬而來,停在客棧前,翻身躍上了客棧二樓。
“卑職有罪,未能跟到那位小娘子。”周原單膝下跪,微喘着氣,語氣有些遺憾。
陸茫之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書信,示意他繼續說。
“那小娘子拿着銀票去了雲裳閣,入手了幾件男子衣裳和被褥毯子,又去了西街的集市買了許多龍鬚糖和蜜餞米糕,接着出城進了郊林,便消失不見了。”周原咬了咬牙,“她輕功了得,路行詭異,實在難以捉摸。”
“男子衣裳……”陸茫之敲了敲桌子。有誰能驅動脾性奇怪的她去親自購置衣裳?
“屬下還有一事稟告。”原本沉默在旁的周恆開口,“我被那小娘子打了一掌,初時覺得全身麻痹無力,但運氣后卻發現經脈全通,十分舒暢,纏了屬下多年的淤躁之象好像消失了。”
“哦?”陸茫之嘴角微翹,眉間浮現一絲笑意,“倒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