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八章 何其幸也【紅鸞番外】
我沒有名字,不知出處。
記事時,我便與一些年紀相仿的孩子在一起學習。
讀書、習武,還有其它。
我們會學習很多東西,每過一個月就要進行一次檢查,每半年經過一次考核,若是考核不過的孩子,便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有人說,他們是被“淘汰”了。
淘汰似乎不是一個好的詞語。
我不想被淘汰,所以很努力的學習一切。
教導我們的女人,被我們稱作“師父”。
師父給我們每個人編了數字代號,我們平時互相稱呼,便是以代號相稱。
我的代號,是九。
師父看我的眼中,總是帶着遺憾。
我問師父為什麼的時候,師父十分驚訝,似乎意外我看出了她的情緒,只是驚訝過後,便是更多的遺憾。
“你很優秀。”
師父是這麼對我說的,“在我眼裏,你是這些孩子裏,最優秀的那個。”
“我不是。”
我搖頭,誠實的說道:“我念書只能排第十,我習武只在第七,偽裝倒數。”
我們當中,一共二十人,每當一些孩子被淘汰后,師父便會帶來新的孩子,與我們一起學習,人數總保持在二十左右。
我在其中,只能算中等,因為並不太會偽裝,偶爾會排中下。
“不,你是最優秀的,你有着他們沒有的東西。”
師父搖頭,看着我的眼神很認真,並不像騙我。
我不能確定師父的話語是真是假,我曾見過偽裝課上,師父演戲將我們耍的團團轉。
“可是……”
師父摸了摸我的臉,語氣變的遺憾,“你的臉……讓你從一開始,就落後他人,這是你無法彌補的缺陷。”
我知道師父的意思。
儘管我對自己的臉沒什麼感覺,可其他的孩子,總忍不住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半年一次的考核,我們會外出做任務。
我時常在任務之初就被盯上,因為大家似乎很在意我的臉,對我十分關注。
師父說的沒錯,這是我無法彌補的缺陷。
總有一天,這個缺陷會將我置之死地。
……
十二歲的時候,我已經成為一名合格的殺手。
之所以用“殺手”稱呼自己,是因為我外出任務時,被我殺掉的人里,大多會問我,“你是誰派來的殺手?”。
我不會回答他們的話。
許多曾與我一同出任務的孩子,便是因為與任務目標多說了幾句話,浪費時間,導致死亡。
忘了從哪一年開始,一起學習的孩子死亡后,師父不再帶新人進來。
與我一樣活下來的孩子,只剩下三人了。
那一年的冬日,師父帶着我們去了一個地方。
那裏很熱鬧,一群人排着隊,滿臉期待的等着前方的人給自己施粥。
我也不是小時候那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了,看到這個,我便知道,這是有什麼大戶人家在給平民施粥救濟。
不過,看這些領粥的人,似乎有些不一樣。
他們穿着同樣的棉襖,十分暖和的樣子,手裏的碗也是新的,並且樣式相同。
這戶做善事的人家,似乎不僅給平民施粥,還給他們買了新衣,發了碗。
真有錢啊。
是缺德事做了太多,所以想多做點善事,好讓自己安心么?
做了那麼多次任務,我早就看透了那些所謂的大戶人家,貌似光鮮亮麗的背後,滿目瘡痍,藏着數不清的骯髒。
“看到那個小姑娘了嗎?”
我聽到了師父的聲音,回過神,順着師父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其中一個施粥的攤子后,有個踩在凳子上,穿着紅棉襖的小姑娘,雙手費力的拿着勺子,給領粥的人打粥。
她打粥的速度太慢了,在她攤子那兒排隊的人都等得不耐煩,跑到別的攤子上領粥了。
她好像一點都不在意那些人不耐煩的臉,努力的將每一個人的碗裝得滿滿當當,還會提醒那些領粥的人小心燙。
有什麼燙的?
她打粥的速度那麼慢,碗裏的粥早就冷了一半。
我有些看不懂這小姑娘到底在想什麼。
或許是沒吃過苦的深閨小姐吧。
我沒有羨慕,只覺得這樣天真的小孩子,在這險惡世道里活不長。
“她是你們將來的主人,你們的小姐。”
我聽到了師父的聲音,不由得一愣。
我以為我們效忠的是師父,卻沒想到師父並不是最上位的人,在師父的上面,還有那個小姑娘。
“今天開始,你們除了完成每月一次的任務,平時還要保護她。”
師父又對我們說道:“記住,不要在她面前現身,你們是黑暗中最不能見光的存在,一旦被人發現,就會死!”
我知道師父說的是對的,這些年死在任務途中的孩子,皆是因為暴露在外人眼中,招來殺身之禍。
……
我習慣了殺人,保護人還是第一次。
老實說,我不太喜歡這種任務。
太麻煩。
殺人一次就能做完,可保護人卻是要付出今後所有的時間。
最讓我無奈的是,被保護的對象,是那麼的……
不諳世事。
我的主人,我的小姐,那個叫做顧清歡的小姑娘,對這個險惡的世道一點了解都沒有。
她會憐憫平民,央求家中做善事。
上次便是因為她,永安侯府才做了那些施粥以外燒錢的事。
這並不算什麼。
可她一點大小姐的自覺也沒有,也不調查那些平民的身份,便與這些人交朋友。
甚至,還認了一個寡婦當姐姐。
她不在侯府里舒舒服服的過冬,總喜歡往寡婦家裏跑。
我的小姐,你知道你這一路上,會被多少雙眼睛盯着嗎?
我躲在巷子裏,一手用力捂住男人的嘴,抬起另一隻手,將匕首捅入男人的心臟。
我知道他想慘叫,可這都是沒用的,我不會讓他叫出來。
直到懷中的男人不再掙扎,沒了氣息,我才將他扔到邊上,用雪擦乾淨我的匕首,還有手上的鮮血,再次跟上那個開開心心要去見所謂的姐姐的小姑娘。
這樣的事,我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了。
她什麼也不知道,總是那樣開開心心的到處跑。
笑得那麼燦爛,不知憂慮二字怎麼寫。
看到她的時候,我總覺得……
今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比往年都要早。
……
轉眼又是一年。
我已經習慣了保護小姐的任務。
習慣了她毫無戒心,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我也覺得沒什麼了,有我們在小姐身邊保護她,她的家人又願意護着她,或許她能一輩子都這麼的……
不識人心險惡。
習慣她這副模樣之後,我便以為會一直如此。
只是,我習慣看她,都快忘了我曾經見過的人心,到底有多麼骯髒醜陋了。
……
意外還是發生了。
我親眼看着那個乞丐倒在她腳邊,拙劣的演戲大喊大叫,可我卻無法上前帶走那個乞丐,更無法將拽着她手,將她拖到衙門的男人一刀捅死!
師父說過,我們是見不得光的存在。
除非小姐到了生死存亡之際,我們也不能出現在外人面前。
只是,我卻覺得,那天後,小姐就好像死掉了。
不,應該說,她心裏的某一處,已經衰敗死亡了。
明明並非我身上發生的事,我卻覺得那麼悲傷。
我還沒能整理好這悲傷的情緒,師父忽然交給了我一個極其重要的任務,我只能暫時從小姐身邊離開,去執行那項任務。
如師父所說,這項任務非常重要,也非常……
艱難。
我差點失敗了。
還好,我成功了。
可我要死了。
這麼多年來,我遇到過無數生死危機,唯有這一次,讓我覺得,我真的要死了。
我數不清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道傷口,其中兩道是最致命的。
從這裏,到師父那兒,求師父救我,似乎沒有時間了。
更重要的是,我沒有力氣了。
包紮了大半傷口,我捂着胸口的致命傷,跌跌撞撞逃離了滿是鮮血的藏身之處。
每走一步,我都覺得我的魂魄要飛出我的身體。
意識模糊不清,我頭一次如此恍惚。
還記得我曾帶着一個將死的孩子想要回去,可在半路時,她就死了。
死之前,她抓着我的袖子,說看到了她最想去的海邊。
那之後,我一直認為,人在死前,會去到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可我不知道,我想去哪裏。
我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
就像一隻無頭蒼蠅似的,跌跌撞撞的跑啊跑。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去哪裏。
這一路,我都快忘了,我摔倒過多少次,又多少次爬起來。
讓我驚訝的是,我居然還活着,還能在摔倒后,又一次爬起來。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支撐着我。
我連我想去的地方都不清楚,我到底在堅持什麼呢?
與其死之前如此勞累,不如找個角落,安安靜靜的等死,那樣會更舒服一些。
我的大腦是這麼想的,可我的身體卻還在奔跑。
但,我的力量是有限的。
都快死的人,能跑這麼久,已經是極限了。
“撲通!”
我摔在雪地里,頭暈眼花,不知身在何處。
“啊!”
這時,我聽見很近的地方,傳來了尖叫聲,歇息底里,彷彿看到了怪物一樣。
這個聲音……
我掙扎着,茫然地從雪地里抬起頭,被鮮血模糊的視線中,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小姐。
啊……
原來是這樣啊。
不明來處,不知去處的我,死前最想到達的地方,是這裏啊。
是……小姐的身邊。
我想要……再看看她。
如同過去一年,我在黑暗中,偷偷看着在陽光下奔跑歡笑的她。
最後,再看她一眼。
可是,怎麼辦才好呢?
我忘了,她前不久剛被乞丐算計,受了刺激。
我現在渾身血污髒兮兮的,已經成了她最討厭的乞丐。
我最喜歡最尊敬的小姐,被我嚇的抱頭蹲下,藏在暗處的侍衛也出來保護她。
真是……
對不起啊。
看到被我嚇得發抖的小姐,我有些愧疚。
我是如此的想要來到您的身邊,卻忘了顧忌您的感受。
“小姐,屬下這就將她趕走!您別害怕!”
我聽到了侍衛安撫小姐的聲音。
不用……不需要你們趕我。
我會走的。
我,不會傷害到小姐,也不想讓她害怕。
我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從小姐面前消失。
我已經去過了我最想去的地方,接下來,我只需要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等待死亡。
“……救她。”
我還沒來得及爬起來,便聽到一個顫抖的、細弱蚊蠅的聲音。
那聲音是如此熟悉。
我抬頭,看到那個抱頭蹲在地上,不敢看我,肩膀聳動,似乎嚇得哭出來的小姑娘,我以為我聽錯了。
那些想要抓走我,還有守在她身邊的侍衛與我一樣,似乎都覺得自己聽錯了。
“小姐?”
其中一個侍衛,用不確定的語氣叫了一聲她。
“……救她。”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
真的是她。
我不由得呆住,趴在雪地里,怔怔看着她,不知是拿來的滾燙液體,沖刷我視線里的血色,卻讓我的視線更加模糊。
“救她……救她!”
我聽見小姐的聲音,泣不成聲,明明是那樣害怕,聲線顫抖着,卻大聲朝着那群發獃的侍衛叫道:“我讓你們救她啊!”
她是那樣的焦躁不安。
小姐叫着,抬起了頭,似乎朝我看來,接着跌坐在地,邊哭邊嚷:“她都要死了!你們快救她啊!”
我第一次看到這樣好笑的畫面。
可我哭的比小姐還要凄慘。
明明被人算計,被人傷害,如此的害怕我,卻在最後,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我以為我的小姐在那一天對這個世界失望透頂,心中最美好的那塊天地衰敗凋零,卻不曾想到她從未變過。
她仍是我最喜歡的小姐。
曾經我有多習慣在黑暗中藏匿,後來我便有多嚮往光明。
我想,堂堂正正的站在她的身邊,保護她。
保護……我的小姐。
直至死亡將我們分離。
在那之前,我會耗盡所有,去保護她。
……
當男人的胸膛穿透我的心臟時,我就知道,我此生所承諾的,便在此刻終結。
忘了從哪一個春日,我在茶樓聽到說書人講述一個故事。
那個故事具體講的是什麼,我已經忘了。
我只記得,說書人講到,人死前的時間會過得很慢,那幾個瞬間,人會回顧自己的這一生。
那時,我很懷疑說書人的話語。
直至此刻,冰冷的長劍穿透我心臟的瞬間,我才知道,原來說書人並未撒謊。
我看到了那個冬日踩在板凳上,小小的雙手拿着木勺,費力給平民舀粥的小姐。
我看到了又一個冬日裏哭倒在地上,明明嚇得不行,卻大叫着讓侍衛救我的小姐。
我還看到……
那個夢裏。
我第一次服侍小姐,當晚做的夢裏……
如平常一樣,清晨時分。
小姐半夢半醒的坐在梳妝枱前。
我站在顧清歡身後,抬起手越過小姐的肩膀,觸到一縷散落的長發,輕輕攏起,指尖末梢不經意間掠過了小姐的臉頰,將那縷長發攏到了耳後,露出小姐微紅的耳廓。
就在這時候,小姐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如想像中的那般,養尊處優的小姐,手掌十分柔軟,也很溫暖。
我下意識抬起頭,與鏡中的小姐對上了視線。
其實,醒來后,夢裏小姐的眼神便從我的記憶中模糊。
可這一瞬間,又逐漸清晰起來。
小姐是那樣認真的看着我。
一眼便是萬年。
足夠了。
即便在此刻死去,也足夠了。
此生與小姐相遇,是奴婢最大的榮幸,最大的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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