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在別人眼裏,他看似得到了許多,實際上失去得更多……母慈子孝的孺慕之情、兄友弟恭的手足之情、舉案齊眉的夫妻情分、含飴弄子的天倫之樂,這些平凡人所能擁有的幸福在他奪得天下的過程中一一從他的指縫間溜走,等他回過神來之時,已經幾乎一點不剩了。

想到這裏,他的心情宛如波濤般翻騰不停,制止了內侍的跟隨,煩躁地先行離開,快步走向林子深處,反正今日大昭寺並不對外開放,百官們都候在大殿附近,因他的嬪妃們都在林中賞梅,此處不會有其他外人。

滿樹紅梅間有鳥兒蹦跳鳴啼的身影,徐離走着走着,忽然聽到一些斷斷續續的人聲,像是有人的交談聲。

徐離往前走去要一探究竟,隨着距離越來越近,那嬌滴滴的聲音逐漸清晰,徐離認出這是嬪妃大管貴人的聲音。

「沈惠嬪、公孫貴人,還有那董美人可真棘手,竟然接連懷上了,更別說那鄧貴人也是個不容小覷的,跟她族姊大大不同,能幹得很,雖然進宮得晚,那清高的性子倒讓皇上另眼相待,底下人都說日後定是她最受寵呢。」

「真是些眼界淺的東西,這幾年來皇上還不曾寵過誰呢,就憑她那點姿色,想爬到我頭上還早一百年呢!」

「喲,姊姊可是眼紅了?」

徐離探頭一看,和大管貴人在樹下閑走,一來一往對話的是小管美人,這兩姊妹是母親去年為他挑選的,平常在他面前都是輕聲細語、小意溫柔,全然不像眼下的口氣猖狂、尖酸刻薄。

他身前有幾叢茂密的灌木遮掩,兩位嬪妃專註着講話,也沒發現有人聽見了這陰私的對話,徐離原想抬腳就走,卻被下一句話引起了注意,頓下腳步。

「我有什麽好眼紅的,這後宮裏要能過得安生的,可不是受寵就行。」話音一頓,哼了一聲,才又開口,「你瞧着吧,那幾個有孕的也不見得討得了好。」

「姊姊這話可意味深遠哪,難不成姊姊……」

「胡說!」大管貴人秀眉一蹙,聲音含怒,「這種事哪輪得到我,我不出手,自有他人會動手,你就等着瞧吧。」

徐離聽着感到無比厭惡和噁心,雖說他一向對這些嬪妃們不太在意,才不管她們表面上和私底下的面目是如何的天差地別,對他來說都意義不大,只要她們能好好為他誕下子嗣,延續徐家就夠了。

因此,聽見她們的這番談話,他簡直怒不可遏。好啊,他一心盼着能早日有個兒子,她們竟在後頭扯他的後腿!

先前嬪妃們接連小產,他早就曾懷疑過是有人搞鬼,無奈總沒能搜出任何蛛絲馬跡,如今看來,他的想法真是沒錯……

這樣的結果他雖是早就心知肚明,親耳聽聞,還是震撼不已,他火冒三丈,努力沉住氣才沒有馬上發作。因為就算他發作了又如何呢?只怕這宮裏的每一個嬪妃手上都不是乾凈的吧。

他不想再聽這些晦氣事,轉身離開,心中怒濤洶湧,這個宮裏就沒一件事值得他高興的,人人表面上奉承着他,私底下就背着他胡搞,弄得處處烏煙瘴氣的。

這都是因為皇后的無能所致,薛氏沒有母儀天下的大度賢淑,成天只知仗着后位擺架子欺侮其他宮妃,再不然便是鬧驕縱脾氣、胡亂吃醋,一點也不懂得治理後宮、協調嬪妃間的衝突,只把後宮這灘渾水攪得更亂罷了。

真是個無用的女人,若非她並未犯下太大的錯,他顧忌着天下人的目光不敢胡亂廢后,早就下旨換了她。

這念頭壓在他心上頗久了,可除了顧忌人言是原因之一,令一個更加重要的便是,這宮中根本沒有人能足以擔當后位,不是私心重,便是懦弱無智。

他煩躁地胡亂走着,腳步越疾,忽然聽見一陣清越的樂聲。

「什麽聲音,是誰在彈琴?」他狐疑地往四周張望,側耳傾聽,那道悅耳的琴音就像一陣春風一般,穿梭在林子裏,一會兒盪上樹梢,一會兒又撲向地面花叢,宛如林上鳥兒嬉鬧,彷佛是喚醒百花的春之歌,有時又變得溫柔繾綣,像只調皮的手搔撓着人心,最後那音律一轉逐漸變得激昂,像要帶走世上的不凈一般,用力地吹拂,一陣比一陣猛強,將他心中的煩悶都吹跑了大半。

徐離雖不甚懂音律,但也明白這人的琴律造詣極佳,一首曲子竟使他的心境有所轉換。

他想不起宮中的嬪妃們誰能擁有如此優異的琴藝,可以的話,他想讓她多演奏幾首,讓自己放鬆放鬆,暫時忘卻煩人的瑣事,甚至隨着樂音化作一陣風,到任何想去的所在。

「是你?」他循着琴聲尋到了源頭,看見那端坐在涼亭里的女人,頓時一怔。

鄧姮娘確實是他的妃子之一,只是他平時很少見她,不為別的,只因一見她就會想起心中那個已經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女子,她是聰慧且勇敢的,這一點和鄧姮娘有些相像,她們兩人當年曾在此處賞梅,又同時被自己爭奪天下的死敵蕭蒼擄走,卻憑着智慧,逃了回來……

涼亭里的鄧姮娘聽見徐離的聲音,心一跳,手便停了。

她訝異地看向他,忙起身過來行禮,又狐疑地問︰「皇上怎會一個人到此?」

她問完,偏頭往徐離的後方瞧了一眼,她以為會有其他妃子們陪同他。

徐離看了看此處熟悉的景色,朝她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鄧姮娘見着他這麽問,心中猛然揪痛,以為他是重遊舊地,想起了過往的那一段感情。

徐離不得他畢生所愛,而她所愛着的徐離即使這麽多年過去,眼底依然看不見其他人、看不見她,她懂得徐離的悲傷,能給他撫慰,又有誰能讀懂她心中的痛呢?

鄧姮娘暗暗嘆息,面上卻不敢表露半分,就怕惹得徐離心煩,掉頭就走,毀了這次難得的獨處機會。

她擠出笑,對他邀約道︰「臣妾讓人收集了梅花上的雪泡茶,還備了點小點心,皇上可要嚐嚐?」

徐離看了看她,略忖片刻就點頭,「也好。」

「咦?」鄧姮娘很是訝異,她老早就察覺徐離一直避着自己,平時他夜宿各妃宮中,獨獨甚少臨幸她,更別提歇在她的宮裏了,此時竟然主動答應邀約,倒令她受寵若驚。

徐離心情已然平靜,見她一愣,難得耐心地解釋,「朕平時甚少聽你彈琴,今日你不妨多彈幾首。」

鄧姮娘引着他到亭中落坐,徐離走近亭子便聞見一股淡淡香氣,抬眼一看見到琴邊擺放着香爐,開口道︰「焚香捻琴,真是好雅興,只是這香味有些特殊。」

鄧姮娘答道︰「這是臣妾自己調的香,主要用了乳香和竹葉,搭配今日這滿園子的紅梅,正取了松竹梅之意,昨日一時興起做了些,幸好聞着味道不錯,今日便帶了來。」

她母親出身書香世家,她自小耳濡目染,向來愛好這些風雅事,不由得多說了幾句。

徐離看她津津樂道地說,嘴角的笑意越深,不再是平時常見的含蓄,這樣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讓他有些驚艷,一瞬間,一張美麗而明艷的面容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又想起過往,心情一陣紊亂……

他忽然記起自己進這亭子來的目的是為了聽鄧姮娘彈琴,自己根本對調香這些文謅謅的東西不感興趣,只敷衍地點頭,「知道了。」

鄧姮娘見他並不以為意,便招呼了一旁的宮女們給徐離倒茶、上茶點,自己繞到琴邊坐下。

她本來想問徐離要聽些什麽曲子,抬頭見他若有所思,似乎跌進了回憶里,心思一動,便抬手彈了一曲《憶故人》。

徐離被這曲溫婉的琴音勾回了神,仔細聽了幾段,覺得莫名觸動自己的心,今日在這梅林里他想起了許多往事,對於物是人非的殘酷十分感嘆,滿腔對故人們的思念如同洶湧潮水隨着琴音奔流,他彷佛又經歷了一場牽腸掛肚的思念……然而隨着樂音一轉,他又像是一葉駛過柳暗花明處的小扁舟,心境豁然開朗,感到無比輕鬆,且充滿欣悅。

聽完一曲他猶覺得意猶未盡,激昂的情緒遲遲無法平復。

他看向鄧姮娘,憶故人……她竟是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嗎?

徐離怔怔看着鄧姮娘,因為他從前犯下的錯事,讓他所重視的人們逐漸離他遠處,與他離心,他有苦無處可訴,滿腹的鬱悶也無人傾聽,處境無比凄涼。

他詫異地問向鄧姮娘,「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鄧姮娘有些猶豫,最後輕輕點頭,開口道︰「若是皇上覺得臣妾可以,談談往事也無妨。」

徐離聞言一陣沉默,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什麽,繼而重重一嘆道︰「也沒什麽好談的,朕都看開了。」

他舉杯喝茶,又抓起桌上碟子裏的糕點吃了起來,一副不想再多談的樣子。

鄧姮娘大抵知道他矛盾的心情,卻看不慣他凡事悶在心裏難受,有心為他開解,揚笑道︰「臣妾卻覺得皇上看似看開了,實則沒看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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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后榮華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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