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智慧姐的套路
衝著驚慌失措、瑟瑟發抖、隨時準備四散奔逃的女孩們,黎染聲嘶力竭地喊:“用不着!你們根本不配唱這首歌、跳這支舞!這是鑽石女聲的主題曲,你們不配!想走就走,想去找工作看演唱會補數學搞簽售的都給我走!永遠都別回來!”
話音剛落,黎染就後悔了,他並不知道自己會把話說得這麼絕,沒有任何轉寰挽回的餘地。人在盛怒之下脫口而出的話,往往不是人思考的結果。那些話像是暗處的殺手早就在那兒埋伏,伴隨着怒火衝天,它們破空而出,六親不認,不分輕重,見血封喉。
這也是黎染幾乎從不發火的原因,怒火和衝動總會把事情搞砸,但是剛才這火如果不發出去,他可能已經心臟爆裂而死。
但眼下他沒死,話也喊了出去,火也發了出去,只好活活地面對一時痛快的結果。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謝無缺━━永遠是謝無缺。
她冷笑着對黎染說:“你說的。到時候,別哭着求我回來。”
謝無缺乾脆地轉身離去,還瀟洒地背對眾人揮手,但其實她也是騎虎難下:剛剛習慣了鑽石女聲的日程;剛剛認識了年紀相仿、同樣熱愛音樂的朋友;剛剛把雜誌專欄的主題改成“做鑽石女聲的卧底”……但她是謝無缺,謝無缺只能這麼做,謝無缺可以跌倒,但不能跌份;謝無缺寧可同歸於盡,絕不委曲求全。
被自己形象所累的謝無缺走向門口,女孩們喊着“小謝!”紛紛追了過去,或許她們只是想把謝無缺追回來,但比起眾星捧月的謝無缺,形單影隻的黎染看上去絕對是一副眾叛親離的慘況。
黎染確信,現在這個時刻,絕對可算是他人生中到目前為止的最低谷,即使到他80歲的時候━━如果他能活到80歲的話,也絕對是他人生中最低谷T0P3。
然而生活的美妙之處就在於,每當你覺得自己已經跌到谷底,生活就會馬上親切地告訴你,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親愛的,還早着呢。
所以,黎染眼睜睜地看着謝無缺在眾選手的簇擁之下又回來了,然後選手們自動散開,如摩西分海一般,帶着女王范兒款款走來的是從天而降的鄭智慧,以及身後的幾位電視台元老。
一直在透明辦公室里旁觀的Money驚叫到:“不好!”立刻沖向大排練廳,聶飄緊隨其後。
大排練廳里,鄭智慧言簡意賅卻不容置疑:“本來是陪領導們過來看看鑽石女聲是如何新人新氣象,現在看起來,也不是什麼都是新的好━━黎染,別太勉強自己,休息一下吧,這兒我會替你盯着。”說完,手溫柔地在黎染肩膀上拍了兩下。
室內繃緊的空氣奇妙地柔軟下來,鄭智慧身上本來就有種讓人情不自禁去依靠信賴、讓人安心的御姐氣場,話說得更是藝術,既緩和了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又替失態的黎染打了圓場。黎染幾乎感激涕零——如果不是這席話實在太過熟悉的話。
兩年前,在黎染一手打造的《金玉良緣》的錄製現場,身心俱疲、精神卻異常亢奮的黎染正對着犯錯的工作人員咆哮之際,鄭智慧也是如久旱的甘霖般從天而降,揮手就是四天的帶薪假期,幾乎讓一天只睡三小時、為了《金玉良緣》靠煙和可樂提神的黎染當場感動得痛哭。
等黎染在青山綠水、新鮮空氣、礦物溫泉里充電完畢,一身清爽地出現在《金玉良緣》的錄製現場,卻驚訝地發現早已江山易主,不只製作人、半數以上的工作人員都換了人。
歷史總是驚人的巧合,那個時候鄭智慧說的話,幾乎和剛才一模一樣。
一波又一波的重擊之下,黎染反而平靜了,或者說,崩潰了。
真正的崩潰,非常輕鬆,幾乎沒有聲音。
幾天來,老師們的責難、鑽石女生們的糟爛、小謝的反叛,已經讓他五內俱焚、不堪重負,而鄭智慧的溫柔一刀,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黎染甚至微笑了,向鄭智慧微躬了身:“智慧姐,拜託了。”
鄭智慧點頭,如聖母般慈祥。
黎染再沒看任何人,包括一直盯着他看的聶飄、Money、選手們、小謝,他往外走去,一身輕鬆。
聶飄剛想去追,Money死死拽住聶飄:“咱們倆必須在這兒,為了黎染。”
聶飄急得話都說不利索了:“可是,不把他追回來的話,鑽石女聲……”
Money打斷她:“你傻啊!咱們三個都不在,鑽石女聲才真的成了那老女人的了。”
這個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包括鄭智慧本人。她知道黎染對鑽石女聲有多在乎,她本以為會遭到頑抗呢。
到底還是孩子氣,這麼容易就放棄了呢。
不過,這樣,就更簡單了。
鄭智慧拍了拍手,寥寥幾語,重整河山,恢復了秩序。鑽石女生們重新開始了舞蹈,也許是黎染的離去讓她們太過震撼,帶着驚魂未定、戰戰兢兢的認真,反而比剛才跳得像樣得多。
鄭智慧滿意地看着,對身邊的電視台領導說:“看,孩子都是好孩子,鑽石女聲好不容易重新出發,可不能被不靠譜的製作人給毀了。”
領導們紛紛頷首,鄭智慧饒有興趣地走向義憤填膺的聶飄和死死拽住聶飄手的Money:“聶飄老師好像有話要說?”
Money說:“那是你的錯覺。”
聶飄脫口而出:“黎染為鑽石女聲付出了那麼多,你怎麼能那麼對他?!”聲音都帶了哭腔,女孩們紛紛側目。
鄭智慧柔聲說:“聶飄老師,別激動,你好像誤會了。首先,黎染的離去不會給兩位造成任何困擾。兩位的工作十分出色,就像鑽石女聲的兩隻翅膀,有兩位的齊心協力,鑽石女聲才能飛得更高更遠。第二,關於黎染,我沒說什麼啊,我只是覺得他應該冷靜一下,思考一下怎麼做一個合格的製作人。而他不在的期間,鑽石女聲就拜託兩位了。”
money盯着鄭智慧:“你會在鑽石女聲坐陣么?”
鄭智慧失笑:“我哪有那麼閑?”
她像自語般地說:“我以前跟黎染說過,做製作人只要記住兩條,第一,沒有什麼比節目更重要;第二,節目,也只是個節目而已。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傢伙還是只能記住第一條,根本不是做製作人的材料。”
聶飄和Money正在咀嚼這句話的深意,鄭智慧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說:“對了,差點忘了,小海、小刀、阿傑得跟我回台里,你們的領導天天跟我要人,煩死了都,簡直是離不開你們。”
幾個被點到名的工作人員只能喏喏,聶飄正想阻止,鄭智慧笑靨如花地回頭:“不好意思,影響鑽石女聲這邊的話,我會再派幾個人過來。”
Money搶着說:“謝謝,不用,完全不影響。”
鄭智慧一笑:“那就好。”
恭送鄭智慧一行人浩蕩回宮,Money和聶飄迫不及待想回辦公室聯繫黎染,鑽石女生之中,有人怯生生地問:“黎染老師去哪兒了?他還會回來嗎?”
聶飄聽了心中一暖,心想孩子們還是有良心的,剛想出言安撫,Money已經冷笑一聲。
Money說:“沒想到你們還挺惦記他的,黎染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是吧小謝?”
謝無缺瞥他一眼,難得地一聲沒吭。
Money也根本沒空理她,匆匆進了辦公室,就開始撥電話,聶飄搶過手機按了揚聲。
電話接通了,Money語氣輕鬆地說:“躲哪兒去了你?壞人都走了,你可以現身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沉默得Money和聶飄的心都懸了起來,然後他們聽見黎染說:“我暫時不打算回去。”
Money音量拔高:“什麼?!”
聶飄搶着安慰黎染:“我看那個智慧姐的意思也不是要讓你走……”
Money也搶着說:“她不讓你走最好,她讓你走你更不能走!憑什麼走?!咱們花了多少心血,才有現在的鑽石女聲,難道就是為了給那個老女人作嫁衣么?!”
聶飄轉向Money:“老女人?你說鄭智慧?”
Money對她說:“對!就是那個老謀深算老奸巨滑,笑起來掉一地粉渣子那女人!”
聶飄不服:“她看着多年輕啊,比咱們大不了多少吧?”
Money:“那是因為肉毒桿菌打得夠勤!所以從生理上,她還沒你老;但從心理上,她起碼比你大80多歲。”
聶飄剛要反唇相譏,手機里傳出黎染的聲音:“不是因為鄭智慧。”
聶飄剛要反唇相譏,手機里傳出黎染的聲音:“不是因為鄭智慧。”
Money很意外:“不是因為老女人?那就是小謝又當眾和你對着干,你下不來台是嗎?黎染,你太讓我失望了,你混這麼多年電視台應該百鍊成鋼了,怎麼還有一顆青春期少女的玻璃心啊?!”
聶飄急急地搶過手機說:“你聽我說,剛剛孩子們還問你什麼時候回來呢,小謝也已經在反省了……”
Money劈手奪回手機:“你不知道小謝被咱們誆來鑽女憋了一肚子邪火啊?她幾次三番興風作浪不就是想出口惡氣嗎?你忍她那麼久了,這次突然抽什麼風較什麼真兒啊?!”
黎染終於開口了:“因為小謝說得對。”
“今天鑽石女生們的稀鬆懈怠,不是小謝的錯,不是選手的錯,全是我的錯。”
Money和聶飄完全愣住了。
“在我跟鄭智慧討好賣笑、鬥智斗勇的時候;在我放出一系列煙霧彈包括你那篇《選秀已死——天籟女聲七宗罪》和各種版本的比賽取消的假消息,與電視台高層大玩心理戰時;在我絞盡腦汁費盡心機把全國總決賽設計成一個完美戰場的時候……我不得不承認,我完全忽略了這段時間選手們可能受到的負面影響。”
“現在看來,這漫長的戰爭不僅動搖了電視台的高層,打敗了鄭智慧,也同樣放倒了我的全國十二強。”
“她們經歷了長時間焦慮的等待,失望與各種流言謠傳的洗禮……”
“這些經過重重選拔淘汰才殺出重圍的戰士,在比賽剛開始時表現出來的鬥志、戰意和野心,即使沒消耗殆盡,也已所剩無幾。”
黎染嘆息:“這就是小謝說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嚴格說來,她們早已不再是戰士,而是早已回歸她們參賽之前的角色,網紅、學生、CEO、吊絲。她們早已不想打仗,也不能打仗了。你能想像她們站上舞台的樣子嗎?”
聶飄說:“黎染,正因為鑽石女生已經成了這樣,我們才更需要你啊!我們一起努力……”
黎染的聲音聽起來心灰意冷:“聶飄,你告訴我,我們要往哪個方向努力?還有什麼是我們能為她們做但沒做的嗎?”
聶飄語塞,Money語氣不善地開口:“所以這就是你趁機開溜,把這個福島第一核電站一樣的爛攤子甩給你的兩個倒霉搭檔的原因嗎?”
“鑽石女聲跟我一個娛樂記者,跟聶飄一個創作歌手有半毛錢關係嗎?我們是為了幫你才來的,為此我們都放棄了很多東西,黎染,你能不能不要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傻逼?!”
半晌,黎染才開口,聲音乾澀:“Money,我想靜一靜。”
Money氣得掛斷手機,把電池都摳了出來:“靜吧!靜吧!夠靜了吧!!”
他轉向聶飄:“你見過這麼不負責任的男人么?我褲子都脫了他要靜一靜!我們主編每天用微信給我唱孫楠的‘你快回來,我一人承受不來’,我不在期間那些沒用的東西錯過了多少爆炸新聞你知道嗎?‘亞洲頂級偶像韓爵夜會同性密友舉止親昵不避嫌’這事兒居然不是我們《GO!周刊》第一個爆出來的,這簡直是我人生中的污點!”
聶飄看着他:“我問你個事兒成嗎?”
Money點點頭:“只要與某個挨千刀的混蛋無關,問什麼都行。”
聶飄:“聽說那張害女星朱莉離婚那張與情人激吻的艷照是你在對面樓的十樓窗外,吊著威亞拍的?”
Money不屑地:“吊威亞?你以為在拍成龍電影啊?我偷拍呢大姐!就一根繩子繫着腰帶,我吊在十樓窗外,兩個徒弟在裏面拉我,差點嚇尿褲子——多麼美好的回憶啊,那是我人生中的得意之作……”
聶飄打斷他:“對不起,我沒有冒犯的意思——”
Money:“你有,說。”
聶飄嚴肅地問:“做這種事情,等老了能跟自己的孫子炫耀嗎?爺爺當年為了偷拍明星婚外情鋌而走險,差點香消玉殞?說句不好聽的,如果你真死在這事兒上,你覺得值嗎?這算什麼?生得偉大,死得八卦?緋聞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那天聶飄和Money聊得一發而不可收拾,氣氛歡快熱烈,內容涉及娛樂星聞、影視動態、綜藝節目、金融財經、淘寶熱賣、旅遊育兒、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通常來說,聊天有助於減輕壓力,放鬆心情,而持續熱聊的這兩位卻有相同的感覺,就是他們非但沒有輕鬆的感覺,反而越來越沉重。
他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離題萬里,也許只是為了暫時不去想——
黎染還會回來嗎?
鑽石女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