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留言
柏玲跟着主治醫師來到他的辦公室。這是一間聯合辦公室,裏面有六張辦公桌。每張桌上都配備電腦,醫生們的診斷手段也邁向高科技。
只見他從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小心翼翼地雙手從抽屜里捧出摺疊成四方形的兩塊小紙片,輕輕交到柏玲的手上。這時,他眼中的怒火熄滅了。
這位主治醫師深呼吸了一下,喘了口長氣。然後語氣緩慢地說到:“從患者突然發病喪失意識到送進醫院,應該說還是很及時的。這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搶救時間。因為患者病情過於嚴重,嚴重地程度讓人難以想像。就象一隻航船,已經千瘡百孔,已經經不起任何風浪,可是它還在大風大浪里繼續遠航,結果遭於不測,一觸及潰,就是神仙的妙手也是回天無術。
我從醫二十多年,遇到的癌症患者不計其數。病情達到這種程度,癌細胞已經全身擴散,竟然還在堅守工作崗位,這還是首例,也是個奇迹。患者究竟戰勝了多麼大的肉體上的痛苦,飽受了多麼大的精神折磨,讓我這個醫生都難以理解,難以想像。
根據病情推算,至少在三年前,患者就已經感到身體不適,知道自己得了癌症。至少在一年前,他就知道自己的病無葯可醫。或許是因為經濟問題,或許是他對病情過於了解,總之,他沒有去主動就醫,不去花冤枉錢,卻選擇了繼續工作,與病魔抗爭。這種精神值得欽佩。
你做為患者的家屬、親人、親密愛人,卻沒有絲毫的發現覺察,讓我這個醫務工作者,的確是感到匪夷所思。
這位主治醫師口氣很緩慢,講得很平靜。柏玲卻覺得好象有無數根鋼針,深深地刺進她的心臟,穿透她的每一根神經。
這些年,自從媽媽踏入這個家庭后,天天跟着自己住,自己把整個心思都用在媽媽身上。老公方明被趕到另一個房間去獨宿。自己作為女人,作為妻子,竟忘記方明是丈夫,是個大男人,竟忘記夫妻肌膚之親。這真有違人之常情,自己那顆女人應有的愛心,跑到哪裏去了?這時,柏玲在心靈深處暗暗自責。
只聽這位主治醫師又繼續說到:患者從昏迷到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秒,他始終都用一隻手,緊緊捂着自己的上衣口袋。這是一種無聲的語言,他在向我們傳達着某種信息。
當他和我們徹底告別後,我們去掰開他的手,才發現口袋裏的留言。這張留言在我們這些醫務工作者手中傳來傳去,讀過的人都哭泣了,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彷彿他就是自己的親人。患者已經看到死神緊緊抓住自己的雙手,但他仍和死神展開激烈搏鬥,他還在堅持上班。大家不約而同地向這位偉大的心靈低頭、默哀、致敬。
柏玲雙手接過紙片。單從外觀上看,這張摺疊的紙,在口袋裏已經裝了很長時間。因為紙已經磨損的很破舊,摺痕很深,稍不留意,這張紙片就會四分五裂。
柏玲顫抖着雙手,小心地一片一片掀開。每掀開一片,她的心都要顫抖一下,彷彿是在撕開老公方明的心。那瀟洒飄逸的文字,一看就是老公方明的親筆。
主治醫師:我是個癌症患者,將不久於人世。很早我就作出決定。死後要捐獻自己的遺體和器官,儘可能為急需的人提供點援助,這也是我的夙願。自從我清楚自己患得是癌症后,知道捐獻器官化為泡影。但我仍然願意捐獻遺體,供醫學研究所用。我願為防癌、抗癌、治癌做點力所能及的貢獻。
我雖然屬個體,但作為病毒的癌細胞,總有它的共性。我這個人愛好廣泛,卻沒有抽煙、喝酒、打麻將的嗜好。在私生活方面,我具有一個正常男人所應具備的一切。只是因為種種條件限制,夫妻長時間處於分居狀態。我把業餘時間都用來搞創作。
我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嚴謹的人。癌細胞卻在我的身上被激活,發生了巨變,侵蝕了我健康的肌體。
我只所以要說這些話,就是要告訴研究人員,癌症和人的思維、生活情趣、生活方式是不是存在某種聯繫。現在患癌症的人為數不算少,這裏面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有什麼樣的關聯?我只是為研究人員提供些參考意見……
柏玲讀到這裏,耳邊又響起方明的話語:“捐獻遺體、捐獻器官、不留骨灰”……
每當看到訃告、聽到哀樂、看到花圈、遇到送葬的隊伍,方明都會說出這樣的話。可是柏玲不僅沒有往心裏去過,還常指責他說廢話。她做夢都沒有想到,方明當時說得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都是經過了深思熟慮,都是變相向自己傳達了一種信息,訴說自己患了不治之症。如今這一切都變成了現實。
活着,要為社會做出貢獻,死了也要為社會留下點紀念,不能為社會添堵。人,不能在世間白走一遭。方明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得。方明只是一介平民百姓,卻擁有一顆偉大的心靈。柏玲的淚水奪眶而出。柏玲打開另一張小紙片。這是方明寫給自己的。
“玲,我心中最美最美的白牡丹,當你讀着這幾個字的時候,你一定是在醫院裏,在主治醫師身邊,也一定看到了我寫給醫生們的留言。
“我只所以採取捐獻遺體這種方式來處理自己的後事,一是對國家的醫療事業或許能有點幫助,二是對你會減少許多生活壓力,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你要知道,現在,買一塊陰宅比陽宅還要貴。我上沒有親人,下沒有子女,你缺少助手。我的決定會減輕你的負擔。
“我早已經簽約在先。你只要通過醫務人員申報,後事都不用你操心。關於你今後的生活安排,我在日記里都替你作了規劃,僅供你參考,回家後去慢慢地查找吧。
“再見,零媽媽。”
“再見,我的玲。
“再見,我心中最美的白牡丹。
“我曾想和你攜手百年,但病魔不允許我這樣做。我想,這麼多年,你已經習慣了我的離開,今後,你就認為我還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打工,你就會堅強地生活下去。”
柏玲緊緊咬着嘴唇,沒有哭出聲,任憑淚水流淌。
主治醫生用手往牆腳一指說:“這就是方明單位的於老闆。是他及時把方明送來,並一直陪伴着方明,等待你的到來。只可惜死神不講半點情面,不留商量的餘地,硬拉着方明上路西歸。
柏玲這時才發現,在這位主治醫師辦公室的牆角處,還坐着另一位男士。他也是高高的個頭,兩隻大大的眼睛裏帶着悲傷,他的身段和年齡都與方明相仿。一看便知是個說話做事十分幹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