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月
這一日,沐昭天不亮時便被叫起,沐浴梳整,穿得規規整整,隨大人們前往祠堂祭祖。
沐昭只亦步亦趨地跟着,讓祭拜便祭拜,讓磕頭便磕頭,乖乖孝敬自個兒的便宜祖宗。
期間抬頭看了一眼,沐晚在她前處不遠,板着一張小臉,腰背挺得筆直;明明也才七歲,偏愛學那不苟言笑的女夫子。
沐昭一見這便宜姐姐的古板樣子便想笑,到底不敢在這嚴肅場合笑出聲,忍住了。
好幾個時辰后,儀式才算結束,沐昭已是累得腰酸背痛。
走出祠堂,抬頭望了眼天際,只見暮雲低垂,雨將落不落,鉛色的烏雲黑壓壓地蓋在穹廬之上,像是在人心底壓了一塊抹不開的暗影。沐昭很不喜歡,感到沒來由地一陣煩躁,就連情緒也低落起來。
晚間用飯時,沐母見小女兒一反常態,對着滿桌子精緻的吃食興緻缺缺,一副懨懨的樣子,很是新奇,拍着哄着又餵了她一小碗糖蒸酥酪。她臉皮厚,心安理得扮演小蘿莉,由着沐母將她拘在懷中親來揉去。沐衡平日裏生意繁忙,難得空閑,也陪着姊妹倆玩了好一會兒。
沐昭前世是孤兒,從未有過在父母膝下承歡玩耍的經歷,所以很受用這樣的溫馨時刻。對疼愛自己的沐父沐母,她早已生出真正的血脈親情。以至於往後的餘生里,回想起這一天,總覺得像是被戛然撕裂的溫情默劇,前一秒溫馨流淌,后一秒洪水滔天,驀地沖毀了這短暫而寧靜的幸福。
待入夜,沐昭心血來潮非要和沐晚一道睡,還要帶着小狐狸一起。沐晚不願讓狐狸進自己房間,又耐不住磨,只好搬了鋪蓋到沐昭的房間,沐母哄了一會兒兩個小的,便也回房去了。
沐昭很愛逗弄沐晚這個古板要強的小朋友,每次看她被逗得鼓起一張小臉,又要端着姐姐的架子擺出端莊威嚴的態勢,便笑得止不住打跌。看她真的惱了,趕忙學着戲文里白面書生的念詞,拱手道:“小生無意冒犯小姐,還請小姐原諒則個。”
沐晚見這四歲小人兒又作怪,沒憋住,也笑出聲,兩個女孩兒鬧做一團。
逗夠了蘿莉,滿足了自己的惡趣味,沐昭便靠着沐晚,沉沉進入夢鄉。
夜半時分,她被一陣急促的撓門聲吵醒。睜眼下床,撩開拔步床層層疊疊的紗簾,就着窗外門廊上的夜燈,看到紅綃在屋內團團打轉,吱吱怪叫。看到她,一瘸一拐地跑過來,圍着她的腳轉來轉去叫個不停,像是十分着急。
沐昭以為小狐狸想要方便——紅綃聰明,從不在屋內亂拉,要方便也會自己找個僻靜的草叢解決。平日夜裏環兒和綠枝兩個小丫鬟輪流值夜,會將它放出去,處理乾淨了才放它進屋裏來,今日卻不見綠枝和環兒。
沐昭披了件外衣,輕手輕腳拉開門,陡然一陣風當頭吹來,差點把她掀個跟頭。抬頭一看,壓了整日的烏雲已然散開,黑沉沉的夜色里,一輪血紅的月亮掛在正空,很是駭人。
沐昭一驚,感覺腳邊一個毛茸茸的東西靠過來,低頭一看,紅綃夾着尾巴,全身發毛炸起,躲在自己腿間唧唧哀叫。
她抱起紅綃,順了順它的毛。再抬頭看向門外,不見兩個小丫鬟,黑洞洞的院子裏,只有廊下幾盞燈籠幽幽亮着,半點聲響也無,蟲鳴犬吠均不見,只有嗚嗚風聲,似遠似近。
不正常。
雖然前世經受了二十多年的唯物主義教育洗禮,深知民間傳說中預示着不詳的血月不過是月食來臨的徵兆,但偌大一個四方村,怎麼會連半點聲響也無,連狗都不叫?
白日裏困擾着她的焦躁和心慌又襲來,她抱着紅綃回到屋內,將沐晚搖起來。
酣睡中的沐晚被弄醒,發了一通脾氣,倒也披了一件衣裳隨着她踏出門來,只邊走邊揉眼睛,不住抱怨:“深更半夜地,你又發的哪門子瘋?等我明日告訴母親,看她不揭了你的皮!”
只見沐昭回頭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抱着那隻小狐狸,急急地往父母居處走去。沐晚心中暗惱,只當這弄鬼掉猴的小東西又要作怪,想着等到了父母屋裏,自然有人給她好看,便也鼓着氣不做聲,跟在沐昭身後。
沐昭心內的陰影像一團不斷發酵的麵糰,越漲越大,總覺得有什麼事即將發生。紅綃也在她懷裏不住顫抖——動物對環境的敏銳性總是最直觀地。
兩個女孩的房間和父母的房間就在一個院子的東西兩側,穿過迴廊和一道寶瓶門,便到了近前,不見門口上夜的老媽子。到了這裏,就連沐晚這個貨真價實的真孩童都察覺出不對來。
沐昭推門走了進去,只見拔步床的帘子打起,床鋪整整齊齊,就像從未有人睡過一般。沐昭抿着小嘴,又走進隔壁的茶水間——大戶人家的茶水間一般都會一直亮着,挨着丫鬟上夜的隔間,值夜的丫頭通宵守着,就怕主人家半夜要喝水。
然而一路走過來,沒有半個人,也沒有半點聲響。
父母半夜不在屋內,會去了哪裏?
沐晚到底是個小孩,不比沐昭只披了小孩的皮,她靠近沐昭,小聲問:“阿爹阿娘呢?”
沐昭答:“不知道,咱們再找找,你不要出聲。”
沐晚連忙點頭。看着才四歲的沐昭跨出門去,咬咬牙,一把拉過沐昭半護在懷裏,徇着記憶,往大表姐的院子摸去。待悄悄看過好幾個院子,俱是空無一人。這下沐晚真的怕了,微微顫抖,卻還是緊抓着妹妹將其護在身旁。
陡然間,空中飄起一層薄薄的霧氣,不多時濃起來,五米開外便難以視物。姐妹倆不敢大聲說話,只提着忽明忽暗的風燈,緊緊挨在一起。
紅綃突然從沐昭懷裏跳出來,用牙齒咬着沐昭的褲腿拽了拽,沐昭低頭,看見紅綃走幾步便回頭看她一眼,福至心靈,趕忙拉着姐姐跟上前方一瘸一拐的小狐狸。
穿過濃濃的霧氣,就着燈籠昏昏暗暗的光亮,磕磕絆絆走到一座假山前。見紅綃忽地不見了蹤影,細細打量,才發現一個十分不顯眼的洞口,隱藏在一塊怪石後頭,高度將將夠容納一個七八歲的孩童進入。姐妹倆對視一眼,俱不敢再往裏走,紅綃又倒回來,吱吱叫了幾聲,急得團團轉圈,不住催促。
沐昭咬咬牙,拖起姐姐的手往假山洞內走去,卻見洞口不深,往裏走了五六米便到了頭,倒也還算乾淨,只散發著一股長久不通風所致的霉味。
此時洞外呼呼颳起一陣狂風,吹得院內枝椏噼啪作響,細細聽來,似還夾雜着忽遠忽近的桀桀低語,男女莫辨,聽不清講些什麼。沐昭猛地將燈籠打滅,沐晚一驚,剛想叫出聲,被沐昭掐了一下,生生忍住了。兩個女孩緊緊靠在一起,只想離洞口越遠越好,沐昭感覺紅綃也靠了過來,彎腰撈起它抱在懷中。
就這樣,兩人一狐緊緊挨在一起,聽着外頭的怪聲響了一夜,感覺過了很久很久,卻還是沒有天亮的跡象。
沐晚摟着妹妹,心裏很害怕,長久的沉默中,忽而低聲問道:“你說阿爹阿娘去了哪裏?他們會不會有事?”
沐昭想起父母,想起平日裏他們的拳拳愛護,想到他們有可能遭遇不測,驀地眼眶一熱,一滴眼淚啪嗒掉下來,落在沐晚半摟着她的手背上。
沐晚感覺到妹妹在哭,想着到底是個四歲的小孩兒,自己做姐姐的,更要好好保護她才是,將她摟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