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弒師者(一)
洪濤方一出現,場中的氣氛登時緊張起來,沐昭望着僵持住的局面,低聲說道:“我們可以用引夢鈴自證……”
話未說完,便被泠涯打斷。
他輕輕捏了捏她的指尖,只側頭過來望了她一眼,卻什麼也沒說,沐昭愣了片刻,隨即止住話頭。
洪濤望着泠涯,面上雖不顯,心中卻震驚異常——他此前中了心魔蠱,又在與自己的交手中身受重傷,究竟是如何逃過一劫的?看着泠涯身上絲絲縷縷被壓制住卻又不住外泄的魔氣,洪濤猜到他可能是墮魔了……
修士一旦墮魔,功力修為便會瞬間暴漲,以此壓制住蠱毒卻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聽聞墮魔之人皆會變成失去本心的瘋子,若不大開殺戒飲血止渴,便有如業火焚身萬蟻噬心,時時刻刻受錐心蝕骨的折磨,身不如死。只有以萬千性命做引,方才算是真正墮入了魔道,只是從此以後,便只能在不斷地殺戮中獲取片刻安寧,成為被嗜血心魔驅役的殺戮機器……
洪濤沉沉盯着泠涯,心中有些忌憚,一時間氣氛詭異地安靜下來。
其他人亦看出泠涯的異常,只是如今情況未明,所有人皆在觀望,故而無人將話挑明。
“我家老祖自門派大比后便一直閉關未出,你們攬月峰做下的醜事,還想往我們琅嬛峰頭上推不成?”洪濤不講話,自有嘍啰替他發言,重家人中站出一個金丹修士,指着泠涯大聲質問,“你身為堂堂一峰之主,卻與自己的女弟子生出悖德的兒女私情,做出這等罔顧倫常的醜事,還有什麼惡事是你做不出來的?!”
此話一出,霎時引來一片附和聲,好事之人紛紛對着泠涯師徒破口大罵,言辭極盡卑劣之能。
沐昭自與泠涯坦白心跡的一刻,便隱隱料到終有一天會面對這樣的場面,只是當她真真切切身處這樣的情境中時,卻仍是感到委屈難過,這委屈卻全然不是為著自己,而是為了泠涯。
說來,她是活過一世的人,從來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想要什麼。
對於泠涯,她在心理和精神上其實一直是將自己放在與對方平等的位置上的——甚至於愛上自己的師父這件事,也並未對她造成過真正的心理困擾和道德困境。她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傾心泠涯,最本質的情愫還是一個成年女性對另一個男人的欣賞和愛慕,而非下位者對上位者的崇拜和臣服。
可是泠涯不同……沐昭不清楚他在空木寺的幻陣中經歷了些什麼,她唯一確定的是,泠涯選擇衝破禮教的樊籠與自己成為戀人,必然經歷了極其苦痛矛盾的心理掙扎。
她向來是個隨性散漫的人,上輩子遊離於邊緣之外的人生經歷使她早早超脫了社會眼光的挾制,她不願參與到普世默認的遊戲規則中,除卻善惡之外,她從不認為這世上有什麼陳規是真正能夠束縛自己的。可泠涯不同,他身處遊戲規則中,能桎梏他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
他對她是全然無保留地——他尊重她、愛護她、從未依仗自己的身份玩弄於她,正因如此,他才如此可敬可貴,值得託付一片真心。
如今這樣光風霽月的一個人,卻要遭受如此下作的污衊和指摘,沐昭沒辦法忍受。
“這妖女是否是奪舍魔修尚未明了,依我看,即刻搜了她的魂,一切便都清楚了!”
一人大聲說著,將禍水引到沐昭頭上,另一些人立時高聲附和起來。
“師徒相戀本是江湖大忌,你枉稱君子,竟做出如此下作之事,還有何顏面站在此處?!重凌真君與你同為峰主,你一言不合便傷他根基,斬斷他的手腕,若說你與魔修無染,誰人能信服?”此前說話的金丹真人步步緊逼,直接將皮球踢給了元歸,“掌門!泠涯犯下此等惡事,你還要執意包庇他們攬月峰不成?!”
“先將那妖女搜魂!倘若真是魔修,便將她點了天燈!”這樣呼聲越來越高,沐昭瞬間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元歸此時進退兩難,師徒相戀在修真界中確是禁忌,數百年前滄月派的朔清真君與其弟子便是因此被逐出宗門,從此杳無音訊……有此前車之鑒,倘若一味袒護於泠涯,只怕難以服眾。
沐昭聽着周圍此起彼伏的謾罵聲,自動屏蔽了針對自己的那些唾罵,只是其中攻訐泠涯的言辭卻叫她憤怒無比,她只覺心中壓了一座亟待噴發的山火,頃刻便要爆炸。
正當此時,泠涯卻聲色平靜地說道:“昭兒不過風信之年,她涉世未深不諳世事,我身為師長引誘她在先,此事由我一人承擔,與她無尤。待一切事了,我自會前往思過崖受三千鞭笞之刑,攬月峰峰主之職亦主動退位讓賢,誰人若有不服,只管上前,以劍道論高低便是。”
他說著冷冷望向那群烏合之眾,此前還在叫囂的眾人便紛紛收了聲,場中靜了片刻。
“你……你仗着自己修為高,便不將眾人放在眼裏了麼?!你們師徒做出這等齷齪事,準備如何向天下人交代?”一個顫顫巍巍聲音自人群中響起,如此質問道。
泠涯淡淡望向那人,冷笑一聲:“交代什麼?我為何要向天下人交代?我心悅於她,此生便認定了她,誰若不服,儘管來戰。”
沐昭聽到泠涯冷冷清清說出那句“我一人承擔,與她無尤”時,整個人呆住了。
她愣愣望向泠涯,只覺得心臟中爆開了一團滾水,令她又悶又痛,只是這其中卻又夾雜着無限的溫情和感動,她呆楞良久,最終只啞着嗓子喊了聲:“泠涯……”
游家與張家其實在青衍門滅門之事傳開后便一直暗中關注着事態的發展,如今天鈞老祖和宥謙老祖均被困在了故虛島,倘若此刻泠涯倒了,他們兩家極有可能會遭遇重創。
方才攔住重家人鬧事的元嬰修士站了出來,冷笑着諷刺道:“師徒相戀被列為江湖大忌,不過因着千年前玄天宗的薛寧燁覬覦自己的女弟子,哄騙其修鍊邪法《天篆玉簡》,宮初月不明就裏被薛寧燁引誘,淪為他的禁臠,玄天宗也在百年後因此事而滅宗。這世間確有如薛寧燁一般的無恥之徒,以師長身份誘哄學生,實是死不足惜。可倘若沒有誰誘哄誰,別人兩情相悅你情我願,諸位卻非要扯着他人要個交代,豈非狗拿耗子多管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