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隔天下午,大雅坐上通往大城市的飛機。詩經在機場辦理登機手續時,看了大雅的證件,笑了,「你媽叫做林土妹阿,那以後我就叫你小土妹。」
大雅被刺到痛處,搶過證件,不甘示弱的說,「好啊,你叫我小土妹,我就叫你,大土豆,」還惡狠狠地補上幾句,「如果你改叫我雅雅妹,我或許可以考慮叫你文哥哥。還有請用您的心腸待人,用頭腦來處理自己,好嗎,謝謝您。」詩經平靜如水的心,起了波濤。
詩經自知理虧,沒事竟拿別人死去的母親、自己未來的丈母娘開玩笑,太沒有質感了,趕緊閉嘴,帶着綠臉低頭看自己的皮鞋,心裏暗忖,這個小女孩很調皮,表面看來像是廉價的地攤貨,骨子裏卻伶牙俐齒,不輕易認輸,絕對不是省油的燈,十足的美少女戰士,以後的日子會很有趣,一不小心出錯,就有人代替月亮來懲罰他。從今起對自己要好好計較,對別人不要太計較。
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這是第一回合的交鋒,神鬼交鋒,勝負立見。大惡魔遇上小妖精,揭開明爭暗鬥的序曲。
昨晚大雅經過一夜長考,沒有逃遁的勇氣、找不到借口拒絕。算是答應了這門親事。
經過十多小時的旅途,怯生生地來到上海這個都市。生平第一次見到電扶梯、坐式抽水馬桶、按摩浴缸、旋轉門。睜大眼,看別人怎麼使用。
洗澡這件事情,起初也不敢多問,一連洗了一個月的冷水澡,才知道水龍頭轉到左邊,熱水會自動地流出來。畢竟大雅從小苦慣了,不怕冷,洗起冷水澡仍充滿感激,水量充足,痛快的清洗一番,不用再從廚房挑熱水到浴室,也能兩三天洗一次長發,不用一個月到公共澡堂和女孩們坦誠相見。
這鎮上的女孩,還沒有興起使用丟棄式衛生巾的風潮。中學的勞作課,老師會教導女孩們親手縫製布料的衛生巾,男生就去器材室學做木工。衛生巾的材料有:毛巾布、紗質布料、鬆緊帶及鈕扣等,接着按照順序疊上已經裁剪好的布料,使用別針固定,用筆在邊緣勾勒出預留的寬度,開始一針一針地縫製。布衛生棉的款式很多,買幾款好看的布料,利用一個學期一件件縫起來,四十幾堂課,可以做個十來片,動作快的可以做個二十片。大雅手縫的布墊除了自己用,還拿給媽媽用。這種手作品不好做、也不討喜,甚至相當累人,找布料、針縫,每個環節都不能出錯,一做錯就慘了,但是生為小鎮的女生,就是得經過這個過程。大雅卻也樂在其中,沒事就縫縫剪剪。
清洗衛生巾有點麻煩,卻可以掌握血塊與血量的多寡,大方體驗專屬於女生的甜蜜接觸。所以每個教室的后陽台都有提供掛曬布巾的地方。有時一堆女孩擠在洗手台親昵的搓搓揉揉、說說笑笑,心照不宣的,就知道誰的大姨媽來了,來了幾天。
用布衛生棉還是有一些不便利的地方,第一、要用肥皂清洗之後晒乾;第二、比用過即丟的衛生巾厚;第三、外出換穿不方便。所以生理期間,鎮上大部分的女孩子盡量避免長時間出門,在家裏換下來就可以馬上清洗。這是大城市的女孩不曾有過的生活經驗與樂趣。
受限於對失敗的恐懼與害怕。大雅來到大城市,個性變得緊張,精神緊繃。
月上柳梢頭,大雅拿起母親遺留的手稿,「我以為我的孩子,以放肆的型態,代替我繼續奔放下去,但我卻不願放手,讓韶華悄然而逝,如今我拿起筆重新站上舞台,當起主角,完成自己的故事。讓我們都有各自精採的權利吧。年華容易逝去,但是曾有過的歲月不會欺騙我們。對吧。」一讀再讀,給了大雅走下去的勇氣。
大雅憶起病重中的母親如同枯枝爛葉,而非金枝玉葉,眼茫齒搖發蒼腿軟體衰,母親曾說,「悲哀的皺紋爬滿全身,是時候和最好的自己道別了,再沒有反抗的力量了。學會接受失去,曾經,夢想太美,如今,現實太苦。嗚呼哀哉,人在冏途,心殘人老,不得不低頭。」母親握緊大雅的手,「孩子,換你了,你有你的人生,加油。」母親的話如同黑夜中的星星,照亮大雅,蓄勢待發。「換我上場,代替母親繼續以燦爛的姿態活下去。」
【第二章命運】
以前阿爸抽煙,媽媽就嘮叨,「我最討厭人家抽煙,只要是我的家人朋友都不準抽,戒掉。」沒有媽媽的日子,衝著這句話,阿爸抽得更凶,企圖用尼古丁凌虐自己以至於死,一天兩包、三包,大雅不禁懷疑,這是父親弔唁母親最溫柔的方式嗎。煙一點燃,就想起母親的樣子。錯過的親情與情懷,不能重來。
往後很長的一段日子,只要看到煙,大雅都會喘不過氣來,母親對父親的愛,都化作機關槍式的臭罵與埋怨,父親對母親的思念化為縷縷輕煙。家,父母劬勞,食指浩繁,我的家庭真可愛,輕輕地愛你,輕輕地想你,青海的家,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的大弟,二弟與么弟,我的寶貝。
大雅悠唱起〈家〉這首歌:
輕輕地愛你輕輕地愛你
我的寶貝我的寶貝
輕輕地想你輕輕地想你
我的眼淚我的眼淚
誰能給我更溫暖的陽光
誰能給我更溫暖的夢想
誰能在最後終於還是原諒我
還安慰我那創痛的胸膛
我的家庭我誕生的地方
有我童年時期最美的時光
那是後來我逃出的地方
也是我現在眼淚歸去的方向
輕輕地愛你輕輕地愛你
我的寶貝我的寶貝
輕輕地想你輕輕地想你
我的眼淚我的眼淚
誰能給我更孤獨的門窗
遮蓋着內外風雨的門窗
誰能在最後終於矛盾地擺擺手
還祝福我那未知的去向
我的家庭我誕生的地方
有我一生中最溫暖的時光
那是後來我逃出的地方
也是我現在眼淚歸去的方向
弟弟們都和祥,父母也慈祥。過往美的、不美的回憶如同洪水泛濫,湧入腦中一陣天昏地暗,刺入剖開最深處,大卸八塊。她極度想念媽媽,討厭阿爸這麼不爭氣、自甘墮落地活着。
窗外的夜,叮叮作響,輕唱這首歌,抽噎不已,有隻手輕輕地拍了大雅,伴隨一串輕聲嘆息。
「好了,小土妹,別哭了,活得明白些。」戲謔般的安慰,沒用,惹來更多嗚咽聲,一肚子的怨念。
「青海的林大雅,睡了吧,」
淚水止不住,安慰的人火了,聲量加大,「好了,雅雅妹,有我在,拜託,我明天還要上班,改一陣子我帶你回青海。」
這招簡單有效,淚水、哭聲瞬間止住。日子就這樣,一個日子接着一個日子。
大雅轉身欣喜睡去,用被子蓋住臉回憶湧上心頭。
清爽的風是最涼爽的電扇,綠油油的稻田是最美的風景,迎面而來的攤販是最想念的味道,腳下的泥土是最親的土地,還有蜻蜓作伴、燦爛的晚霞、低垂的群星、陣陣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