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彭祖託孤
孔丘是第一個趕到的。彭鏗在床上,全身蜷曲,似乎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嘴裏不停的說著:“我沒騙你,我沒騙你!”
看來師父是做噩夢了,孔丘趕緊伸手推師父,同時嘴裏說:“師父,醒醒……”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師父身上巨大的力量彈開了,連退幾步,險些摔倒。身後衝進來的卯伸手扶住他,後面緊跟着披頭散髮的彭玉兒,身上披着外衣。
師父並沒有醒過來,他就像困在噩夢中一樣,全身發抖,不斷重複着:“我沒騙你,我沒騙你!”
孔丘攔住想上前的卯和玉兒,不管師父在幹什麼,他顯然在用盡全力和另一種力量對抗。以他們三人的實力,卷進去對師父不一定是好事。
過了良久,師父終於慢慢平靜了下來,然後他慢慢睜開了眼睛。看着站在自己床前的三個人,他苦笑着,緩緩起身:”沒事,是夢魘了。“
孔丘想張口,但師父的目光制止了他。彭鏗平靜的說:“正好,你們都在,我有些事要告訴你們。本來我是想再過一年,等你們修鍊得更強后再說的,不過,還是說了吧。”
三人面面相覷,只有卯心裏一沉,他認為師父是要說柜子裏那塊石頭了,他本來以為師父會單獨對他說的。因為很明顯,那石頭是獵魂師的一個大秘密。但彭鏗接下來說的話,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彭鏗聲音平靜的說:“我已經選定,卯作為我的繼承人,繼承我的財富和事業。”
彭玉兒吃驚的看着父親,又看看孔丘;孔丘心裏失落,但平靜的接受了師父的安排;卯心中狂喜,低下頭,嘴裏謙辭:“師父,這……弟子何德何能?“
彭鏗淡淡的說:“你不用推辭了,半年前我就選定了,你是最合適的。第二件事,我決定將玉兒許配給孔丘,在我帶卯去泰山完成傳承儀式后,回來就給你倆完婚。”
如果說第一個決定是暴雨驚雷,那麼這第二個決定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不但卯睜大眼睛,張開嘴,難以置信,就連孔丘也吃驚的看着師父。這個消息太突然了,他被巨大的幸福撞得暈頭轉向,難以反應。
只有彭玉兒,驚喜難掩,她羞澀的看了孔丘一眼,滿臉通紅的轉身跑了,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間,路上還摔了一跤。
卯半天才回過神來,急急地說:“師父,這事……“
彭鏗擺擺手,臉如鐵石:“這事我已經決定了,沒有商量。我知道玉兒的心思,也熟知你兩人的差別。這是我能做出的最好的安排。玉兒出嫁時,我會給她帶一些財物,但不會太多。卯,我知道你也喜歡玉兒,但人不能魚與熊掌兼得。”
最後這句話是孔丘平時常說的,此時從師父嘴裏說出來,竟然一字千鈞。卯不再說話了,他心裏一片迷茫,他獲得了自己夢寐以求的,但同時也失去了夢寐以求的。他忽然想起那天對自己設下的選擇題。
孔丘心中卻只剩下無盡的喜悅,之前的失意已經被一掃而空。卯得師父真傳也罷,獲得師父的財富也罷,這些與玉兒比起來,都不算什麼了。就在這時,師父的另一句話卻讓他更加迷惑和震驚:”孔丘,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弟子了。我教給你的本事,你可以留着防身,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讓人知道你會獵魂術,更永遠不要對別人說,你是我的徒弟。“
彭鏗的話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迴旋的餘地。孔丘幾次想開口詢問,都被師父冷酷的眼神阻止了。彭鏗深吸一口氣:“我帶卯去泰山這幾天,你留在我家裏照顧玉兒,等我們回來給你們完婚後,你就帶着玉兒回家。以後若有人提起來,你只是我的女婿,和我並無師徒關係。明白嗎?“
孔丘認為這是獵魂師的規矩吧,獵魂師也許只能有一個真正的弟子。成為一個真正的獵魂師,當然對任何人都有極大的誘惑,但這是師父的選擇,何況玉兒,比獵魂師更重要。他施禮后回屋了。
屋裏只剩下彭鏗和卯了。彭鏗看着卯神情恍惚的樣子,嘆了口氣:“卯,我不把玉兒交給你,除了她心裏更喜歡孔丘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你將來就會明白,你要從給我這裏繼承的,除了獵魂術和財富外,還有我的宿命。而這,才是我不希望玉兒和你在一起的原因。那是你獲得這一切需要付出的代價。”
卯終於點頭了:“我明白,師父。”彭鏗鬆了口氣:“還有件事,你要記住,我帶你去泰山時,不管在進行儀式的過程中發生什麼,你都要牢記一點,你是我在此地唯一的獵魂師弟子,是我從上百弟子中千挑萬選出來的,其他人早就被淘汰了,明白嗎?孔丘不過是比陽虎晚走幾天,他和其他人並無分別。”
卯狐疑的點點頭,彭鏗補充說:“黑鳥那件事,若有人問,你就認定是你自己。是你救了玉兒,然後我又救了你。明白嗎?”
卯不明所以的看着彭鏗,彭鏗說:“這是讓你成為繼承人的方法,能在百步之外爭奪神堂,寄魂的壁虎被吞食,還能堅持一天時間不魂飛魄散,這是很難得的。這對你以後的名聲有好處。”
卯猶豫了一下:“那……很難嗎?我一直奇怪,師兄的飛魂為什麼不捨棄壁虎,進入黑鳥的神堂內,控制黑鳥飛回來呢?”
彭鏗苦笑着說:“黑鳥為烏屬,烏鴉也好,喜鵲也罷,渡鴉也罷,只要是烏屬的鳥,都是禽類中主魂異常強大的。尤其是烏鴉,其魂力與牛不相上下,在已經脫離自身中宮百步之外的情況下,飛魂的任何行動都會隨距離增加變得極為艱難。你聽說過飛頭術嗎?”
卯一愣:“傳說武王伐紂時,殷商陣營有術士割頭而飛,上天瞭望敵情,後來被西岐法師的神鳥把頭叼走了,人就死了。”
彭鏗點點頭:“那不是真的割頭,而是那獵魂師營造的幻覺。他真正飛上天的,其實是附着他飛魂的一隻甲蟲。可惜他在瞭望敵情時被對方的獵魂師發現了,於是附身一隻鳥吃了甲蟲,殺死了他。當時那隻所謂神鳥,其實就是一隻烏鴉!”
卯不平衡的心終於平靜了,師父說的沒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自己將得到財富、聲望,和神一樣的力量。何況玉兒的事,師父根本沒給過自己選擇的機會,也難以怨天尤人了。
卯終於回房了。彭鏗卻沒有重新躺下,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間,沒有走大門,而是來到后牆處。后牆上有幾處划痕,是用手指在土牆上刻的,因為匆忙,划痕很淺,也很亂。但留下划痕的人功力高深,因此彭鏗仍能從這不完整的飛魂密語中讀出一些東西來。
這是他第三次讀了。他沒有把它毀掉,是因為他知道,以自己徒弟們的修為,還不會發現這些划痕是飛魂密語。另一個原因,就是他還沒有徹底解讀開。
這是那個神秘的牛倌留下的,他第一次在自己三個弟子的圍攻下還來得及留下密語,第二次在自己的成型魂力攻擊下,還能負傷逃走,這種修為雖比不上自己,但在當世殘留的獵魂師里,已經是絕頂高手了。
這一百年來,彭鏗一直感覺有人跟着自己,直到今天,才確定了自己的感覺。可這人留下的密語,是什麼意思呢?
密語只是一個畫面:一個巨大的、若有若無陰陽八卦圖橫亘在天地之間,邊際無窮無盡。無數的遊魂從下而上,無數的遊魂從上而下,卻都被擋在了陰陽圖之間,只有極少數穿過那陰陽圖的障礙,到達了對面。而在陰陽圖之下,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那人發著白光,腳踏大地,頭頂陰陽圖,手裏捧着一本書。雖然看不清面目,但彭鏗卻覺得他認得這個人。
那牛倌想告訴他什麼,但又不敢說得太清楚。他已經猜到牛倌必然是另一陣營的獵魂師,但既然是敵人,牛倌為什麼不直接攻擊他,而要給他看這樣一幅畫面的?
殘留在彭鏗身體裏的裂魂已經消散了。彭鏗暗自慶幸,他提前做了準備,而且神君這次的裂魂很弱,大概他也不想隨便浪費自己的魂力,畢竟不是所有裂魂都能收回去的。經過褒姒的沉重打擊后,神君比之前更小心翼翼了。
他遇見神君的時候,還是殷商時期吧。成湯滅夏,天下太平。白髮垂髫,額手相慶。他在那時,遇見了神君。那時的他,還是個孩子,還不叫彭鏗,他姓錢。他最喜歡的女孩姓彭,叫彭玉兒。他家是石匠,彭玉兒家是村口開酒鋪賣酒的。石匠工作辛苦,父親和叔叔都愛喝酒。他經常去彭玉兒家打酒,彭玉兒總會偷偷多給他舀上半勺。
有時會被大人發現,但也沒人喝罵。大人們覺得挺有趣,石匠和酒鋪,都是手藝人,聯姻是很好的事。村裡人都笑傳,要不了幾年,就可以喝他倆的喜酒了。
去泰山幹什麼?他已經快忘記了。應該是跟着父親和叔叔們去採石頭吧。人們都說泰山石有靈氣,但成湯卻下令,不許人們採挖泰山石。事情就是這樣,越是禁止,就越是稀少,越是稀少,就越貴重。成湯給了人們太平,但連年戰火后,人們還想要富裕。
意外是怎麼發生的?他也快忘記了。好像是甲兵們上山,驅趕採挖石頭的人。父親和叔叔被趕下山了。他跟在後面,因為心慌摔倒了,一直滾到了山溝里。天很快就黑了,父親被士兵趕下山才發現他不見了,但泰山太大了,沒人能找到他。
他覺得自己要死了,他的血流在一塊巨大的泰山石上,就在他要失去意識的時候,一股力量進入他的身體裏。
神君發現了他的天賦,告訴他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秘密,讓他選擇,是死亡還是成為為神君服務的獵魂師。他選擇了成為獵魂師。
神君救活了他,讓他在一個山洞裏住下了。每天都有山雞野兔來到他的身邊,自動撞死在石頭上。也有很多鳥,叼着野果子來給他,大多都是烏鴉一類的黑鳥。他的天賦非凡,很快就學會了獵魂術。神君告訴他,獵魂術共五術:飛魂術、斂魂術、摧魂術、裂魂術、噬魂術。作為凡人,他只能修行前三種,后兩種,威力太大,人類的肉身無法承受,習之必死。
這是什麼樣的神術啊?他每天廢寢忘食的修行,直到有一天,神君讓他控制黑鳥,如果能同時控制三隻即可下山。他控制了十隻,讓它們在頭頂上盤旋而飛。神君讓他殺死這十隻鳥,他猶豫了,他不知道這些鳥里有沒有給他送過果子的,也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神君告訴他:“螻蟻尚且貪生,求生是萬物本能,即使你控制了它的行為,但要讓它去死,仍然違背它最原始也最強大的魂力。只有能做到這一點,你才算真正控制了它們。黑鳥雖有靈性,與人還相去甚遠,你能同時殺十隻鳥,也未必能殺一個人。你以後要替我做事,面對的敵人更不是普通人,你沒有殺人的能力,就只能被別人殺死。”
他做到了,十隻黑鳥輪流撞死在了山石上。撞死之前,它們叫聲凄厲,似乎它們的魂魄在做着最後的慘烈抗爭。
他終於獲准下山了,隨身背着一塊鹿皮包袱,裏面裝着一塊沉甸甸的泰山石。他已經知道為何成湯不允許人們採挖泰山石了。因為,在那看似無窮無盡的泰山石中,隱藏着一種特殊的石頭——泰山魂石。
下山的路上,他沒有遇到阻攔。封山的禁令已經解除了,不似成湯朝令夕改,而是成湯已經死了。他在山上整整呆了一百年,卻一無知覺。
當他走到當年自己家的村子時,他見到了叔叔的孫子,他父親沒有孩子留下來。在他失蹤后,父親偷偷上泰山找他,不知是被甲兵抓走了,還是死在了狼蟲虎豹之口。他母親傷心過度,半年後就死了。
錢鏗,年十二歲,死於泰山,已入家譜。其父母先後死去,家產已併入其叔父家中,傳承香火。
村裡小孩子們仰着頭問他:“你是誰啊,叫什麼名字啊?”
他看着飄在村口的那家賣酒的旗子,想起彭玉兒的笑臉,想起百年前的春日楊柳,淡淡的說:“我叫彭鏗。”
七百年後,有人叫我彭祖。他們不知道,八百年前,我曾是錢家的長子長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