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陸韶
郭知宜掃了眼扣住青年手腕的那隻手,像是為了驗證什麼,五指順着對方衣袖的紋理摩挲了片刻,才緩慢地移開。
郭知宜的手剛一移開,青年便像被燙到一樣,立即收回了手,放到身後。
噗。
青年的反應逗樂了郭知宜。
郭知宜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
畢竟,陸聞可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主,為了一統天下,無所不用其極。不但縱容手下屠城,甚至決黃河口、以水代兵,造成五州之內大水漫溢,黎民死傷無數。
這麼殘暴的君王,和眼前的這個人,真的很難放到一起。
郭知宜決定試探一下。
於是,二十多年來沒有近過女色的陸小將軍就遭殃了。
在今日之前,陸小將軍記憶里的郭知宜,郭家大小姐,始終停留在初見時的驚鴻一瞥――美得不可方物,冷得遙不可及。
——仿若北境雪原上凜冽的霜花。
哪會像現在這樣,扯着他的衣袖柔聲細語,“在北境時,父親要我以男裝示人,還要習弓馬騎射。但父親少有閑時,幾乎全是將軍在教導我,算下來,將軍稱得上是我的師父了。今日,將軍又從亂軍之中救下我,如此大恩,實在難以為報,不如……”
青年的雙眼驟然睜大,心臟像是被柔軟的貓爪輕輕拍了一下,不自覺地摒住了呼吸。
郭知宜狡黠一笑,“不如將軍以身相許吧?”
“啊……啊?”青年呆愣在當場,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
郭知宜得寸進尺,“不知將軍是哪裏人氏?家中有何人?八字如何?今年……”
郭知宜頓了頓,忍笑道:“今年芳齡幾何?”
說話之時,唇角噙笑,手指輕輕地挑起青年的下巴,像極了京城裏的紈絝公子。
青年此時如何不懂,這人是在逗自己,可他拿這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青年只得無奈地偏過頭,拂掉下巴上涼涼的手指,“大小姐……”
郭知宜笑得全身發抖,牽動了身上的傷口,一邊嘶嘶抽着冷氣,一邊哈哈直笑,看得青年一陣心驚。
青年害怕這人一個轉身栽到篝火里,便伸出雙臂,虛虛地圈着郭知宜。
郭知宜笑得累了,便脫力般地軟軟靠在青年肩膀處,似是不經意地問道,“說來,我還不知道將軍的名字呢?”
半晌,卻沒聽見對方回答。
郭知宜抬起頭望去,青年俊美的面容皺成一團,像是遇到了什麼世紀難題。
郭知宜眉梢微挑,“怎麼,這個……很難回答嗎?”
青年移開視線,看向一邊,不自在道,“不難。”
郭知宜一眨不眨地盯着青年。
青年被盯得臉上微微發熱,說話都不利索了,磕磕絆絆道:“屬、屬下,名叫……叫……”
“叫什麼?”
青年閉了閉眼,帶着點自暴自棄的意味,弱聲道:“陸……二狗。”
不是陸聞?郭知宜的第一反應是驚訝,但隨後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咳咳咳”,郭知宜咳了好幾下,緊緊閉上嘴,繃住臉,才壓下笑意,擺出一張看起來很正經的臉色,“呃,將軍的大名……應該不是這個吧?”
萬事開頭難,這麼羞恥的名字,說出了第一次以後,再說一次似乎就變得不那麼難了……吧?
青年羞赧道:“沒有別的了,那、那個就是大名,家中長者說,賤名好養活。”
郭知宜的忍笑平衡受到干擾,一秒破功:“咳咳咳!”
新鮮出爐的陸二狗:“……”
汪?
一秒后,郭知宜火速管理好表情,轉向青年,誠懇道:“抱歉,剛剛被嗆着了。”
青年摸了摸鼻子,無奈地笑了笑,“小姐...不用憋着,從前……營里很多人聽了都會笑的。”
郭知宜愣了一下,隨後,“哈哈哈哈哈哈”,比剛剛笑得更加大聲了。
看着在自己懷裏翻來覆去的女子,眼角還掛着也不知道是笑得還是疼得流出的眼淚,青年心中的難為情瞬間一笑而散,只剩下滿滿的、老父親一樣的心疼和無奈。
郭知宜笑了一會兒,就咧着嘴停下了。
她深呼吸了兩下,平靜下來,心中有些感慨。
生逢亂世,男子十四歲就必須從軍。十四歲的年紀,在現代還是懵懂無知的孩子,可在這裏,十四歲的孩子已經浴血疆場了。
尤其是眼前的青年,面上刺着代表罪孽的文字,又有這麼一個惹人嘲笑的名字。想到這裏,郭知宜忽然覺得有些心酸。
郭知宜腦海中莫名浮現出一個念頭,眼前的人並不是陸聞,至少現在不是。
她梳理了一下在原主記憶中看到的場景,思維愈發清晰。要保衛大周的天下,最重要的並不是除去陸聞,而是救下郭榮。郭榮是百年亂世以來的第一明君,文治武功,樣樣上乘,只要他活着,列國諸侯,無敢不服。
要避免郭榮的早逝,一來,自己得逃過這一劫,好好活下去;二來,得揪出郭榮身邊的姦細。她始終覺得,郭榮的死因疑霧重重。
在去世之前,郭榮還活躍在北境沙場,一個月內連奪三關,威震北遼。獲勝之後,郭榮還在行營賜宴群臣,結果第二天就染上寒疾,十天後駕崩。
郭榮可是九五至尊啊,身邊什麼樣的名醫沒有,怎麼會因為一個寒疾暴斃而亡?
“呼。”郭知宜深深地呼出一口氣,驅散心中的壓抑,看向眼前的人。
當務之急,是擺脫追兵。可自己身上帶傷,要想逃出生天,還得仰仗陸……將軍。
撲哧,郭知宜在心底無聲地笑了笑。
隨後,沉吟片刻,試探着問道:“依我看,將軍原來的名字……不大雅觀,不如重新取個名和字?”
青年尷尬道:“屬下沒有念過書。”
郭知宜眉眼彎彎,笑道:“我雖才疏學淺,幸好還識得幾個字。不如讓我佔個便宜,替將軍想幾個名字,將軍自行斟酌,可好?”
青年垂首看向女子,喉頭滾動,“好。”
郭知宜陷入沉思,一面喃喃低語,一面用手指一下一下地輕點下頜。
等到青年陸陸續續往火中填了好幾根樹枝,郭知宜才莞爾一笑,“韶,美也,好也。不知‘韶’字如何?陸韶陸將軍,表字華年。”
“陸韶,華年,陸韶。”青年雙眼發亮,像珍寶一般,戀戀不捨地把幾個字在唇齒間翻來覆去地摩挲。
郭知宜見狀,唇角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陸韶,只要她活着,這一世不會再有陸聞了。
不久困意襲來,郭知宜打了個哈欠,沒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了。
因而,她並沒有看到,半掩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之下,陸韶眼中的神色。
按照舊例,賤籍的人根本沒有資格擁有姓名,除非有貴人賜名,這個人從此脫離賤籍。但相應地,這個人也必須付出代價:一生為那個貴人賣命,不得叛變。
――以汝之命,換爾之名。
這是所謂的賜名真正的含義。
青年注視了女子的睡顏片刻,脫下外衣,蓋在微微發抖的女子身上,在心裏悄悄地說道:
陸韶,這個名字很好,他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