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參商 （二）
林驚蟄的時光流逝着，流逝成‘福至’的編鐘聲。編鐘聲漸止，‘福至’鼎將林驚蟄散落在乾坤的記憶碎片捕捉回來，凝成一盞流光溢彩的華燈。琉璃華燈浮在半空，封無功墊腳伸頭朝燈內看去，入目皆是些光怪陸離的風景。
他覺得或是拂堤上人一生過的太過順遂，記憶皆是浮光躍金的美麗，即便有些許不如意，但總歸是稱心的罷。封無功突然又不覺得林驚蟄死的慘了，他有點兒羨慕，如果他的記憶也能做成一盞燈籠，可能是盞大紅燈籠咧，血光一般。
封無功心道這林霜降不僅僅是個滿肚子壞水的晦氣人，也是個極為偏執的瘋狂人。現在這會兒仍不依不饒的讓這‘福至’鼎給林驚蟄復生，明明就算重塑了魂，真搶了他的瓷骨肉身，世間不過是多了具行屍走肉罷了。
他一肚子火氣，燒的心肝脾肺腎哪兒都疼。為了一具行屍走肉，就要搭上他的新身體，好東西就是搶手，他覺得他都還沒捂熱乎呢。
人一心求死，‘福至’鼎見的多了，人一心要生不如死，這方面便見識淺薄了。如果人真要讓它撕扯出一魂三魄，便餘生顛傻，不通丁點世務。硬生生失去對這萬物乾坤理性的感知，任何通透過的人都會覺得生不如死。
算了，人總是很複雜，它何必非要猜透。
封無功目瞪口呆的見結界中的‘福至’鼎長出了銅手銅腳，不知道從哪兒整塊兒抹布，渾身上下都給擼了一遍。
“看什麼看，就那莫家老祖設的破結界，吾出不去，外人進不來，自個兒身上落了灰都得自個兒抹。”稚嫩的嗓音字字埋怨。
封無功打量着‘福至’鼎臃腫的鼎身，道：“那你也太不講究了，好歹也是修行幾千年的大精怪，化個人形不體面嘛，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只小精怪哩。”
‘福至’鼎聽了不屑一顧，“當人有什麼好的，人的供奉的香火靈氣吾都不知道享用了多少年，有什麼稀罕當人的。況且吾這一身浪峰波谷竊曲紋多好看！沒見識！”
說完便作勢朝林霜降的方位走去，一步一步雄赳赳，封無功覺得這個大肚鼎要是有鼻子有眼，五官非得神氣到天上去。或是這大肚鼎忘記了有結界這回事兒，“咚”的一聲兒，摔了個四腳朝天，努力翻爬了好一會兒都沒爬起來，最後腿也伸不動了，手也揮不開了，認命似的不再動彈。
“莫家主，本來吾都扣出來一個小洞眼，你那臭鼻子老爹又給我補回去，吾過去都替那老奴隸實現了願望，得了勢便翻了臉將我困於此，還不派人伺候吾，不像話。”
“反正你爹死了，你也快死了，吾很開心。”‘福至’鼎的嗓音依舊一派的天真無邪。
“我現在不會死的。”掌心早已血肉模糊，但莫戲時不知疼痛般的有一下沒一下的把玩手裏的‘禍生’。
“她死了，你也要死了。”‘福至’鼎難得正兒八經的說話，又道：“莫家的小娃娃吾都很喜歡，長大了就不討人喜歡了。你也是。”
封無功見那莫戲時只專心地把玩手中的黑扇‘禍生’，不再言語。
‘福至’鼎即便起不來，它自然躺着也能抽魂重塑。活得久的好處，就是雜七雜八的都學了些，不算精通，夠用就行。
生而為人，人身難得，如優曇花。地獄六道術，恰好它會個“人間道”，可抽魂取魄。大約在一千年前纏着那第一代渡生廟人學來的。最近一代的渡生廟人比起前幾代來，真是中用不中看，一副窮酸樣，半分沒有渡生廟人的風采。
閑雜人封無功等，皆退至牌位的右側，‘福至’鼎念咒抽魂“五湖四海，水最朝宗，命汝聽從，敢有違者，雷斧不容…誒誒誒，凡人，你懷裏那好姐姐的魄要衝出來了！”‘福至’鼎幾百年沒念過咒了，磕磕絆絆的將將背下，就被打了岔，瞬間思路停滯不前，惱死個鼎了。
林霜降皺眉，冷眼看向牌位旁的封無功。封無功眼觀鼻鼻觀心，就是不觀林霜降，把老和尚的無賴樣學了個十成像：誆人來樂捐肉身，魄衝出來，還嫌棄人鎖魂袋做的次。沒臉沒皮黑心肝說的就是這林秋，封無功真想衝上去，攉他個十幾巴掌，看他那張道貌岸然的臉究竟能不能紅。
不過，手藝雖沒生，但是返生以來靈力卻不夠精純，做的差本就在意料之中。他仔細瞧了瞧拂堤上人的魄，費勁魄力衝出來，沒散實屬不易，這會兒一瞧，她死前應用了最後的靈力給自己下了個禁制——‘福至’鼎只捕捉了林驚蜇大部分的意識，她已先前將一部分的意識封存在靈慧魄里，一旦觸發了某種條件便會打開禁制。可是，恐怕不多久這魄就要散個精光了，就算是以前的他也回天乏術。
有了意識的靈慧魄完全沖了出去，便急急的擋在了林霜降的身前，一眼都沒有留給封無功旁邊的莫戲時，封無功打了個呵欠：什麼風花雪月，都是場笑談。
“林秋，沒想到你這樣樣與我爭搶的黑烏佬，願意為我變成個痴兒，阿姐我着實寬慰！但是林秋我告訴你，這些年我過的如何不痛快你是知道的，如今我已心生魔障，我不願再做父親手裏的一把屠刀。”封無功彷彿聽到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辛，耳朵伸的老長，身子弓着極為猥瑣，但霍朝雲一巴掌便將弓蝦封無功拍直了，封無功：女壯士威武！嗯，他要顧及形象，認真看戲。
“我不願死後還要下地獄，我向來羸弱，那樣的苦我受不得，神魂俱滅，這樣的死法我很滿意。”封無功覺得這林驚蜇太大言不慚了點，她那武力值還叫羸弱？不過倒跟他一樣有魄力，神魂俱滅又能怎麼樣，兩個字就是滿意！
林霜降一直不答，這會兒卻激動起來：“那皆是為了大道，何錯之有？你休說的這樣好聽，你死還不是全因你身後的莫讓！”封無功腦筋轉了一大圈兒，想起來了，“讓”乃隱湖家主的名，‘戲時’乃是字。
這時候說完，林驚蜇微微轉身看向身後的‘隱湖’家主，施捨了幾眼便轉過去對林霜降說：“我喜歡他世人皆知，可與他無關，我做的事，我自己樂意也無需你來多嘴。但是我卻一不小心死了，這事兒是我大意了。不過一切皆是我自己決斷，哪有怨旁人的道理。”
莫戲時此刻手開口，說出來的話卻顯得分外涼薄：“的確，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對於你姐的死我很慚愧，我會親自登門‘廬山不歸路’進行補償賠罪。”
林霜降的眼神變了變，但林驚蜇卻對他搖了搖頭道：“林秋，我時間不多了，你回去罷，什麼都不要為我做了。這是我這一生對你唯一的請求。”
說完沒多久，林驚蜇的魄便漸漸散了，一陣陰風吹過，便香消玉殞了。
這一趟‘隱湖’之行，封無功一行人皆無功而返。當時林霜降果真聽了話，只恨恨的看了一會兒莫戲時便返程了，虧封無功以為還會有一場好戲看。回去‘廬山不歸路’后，找林掌域搗鼓了幾個月的造血，都沒個進展，封無功大為受挫。
轉眼盛夏已至，處處皆是派新氣象。封無功忽的聽聞，隱湖家主年紀輕輕便歿了，掌域之位給了旁系的一位尊者，他這一支算是徹底絕了后。
封無功之前就聽說莫戲時自那次就茶飯不思，短短几個月便迅速的衰弱了，可也不至於死了吧，哎，不想又做了什麼吧？他就說嘛，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下倒好，兩個都死了。
不過讓封無功比較掛心的是上次臨走之時，‘福至’鼎對他說：“吾想起來了，你這張臉吾見過。之前你剃了光頭沒大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