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風寒送歸人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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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木公道:“老夫並沒有踏入貴庄半步!”
宇文雙城淡淡地道:“入庄者死,使人入庄者也得死!”
他看着龍木公,心中也有些感慨,雖然他心中並不想殺對方,但他知道他師傅怕留下活口日後會給白雲山莊帶來麻煩。
龍木公忽然一陣狂笑,他大聲道:“我也想見識一下宇文公子的絕世武功。”
他成名已久,三十六路火雲劍法名動滇南,他的師兄白雲洞主更是滇南第一使劍高手,此時雖然知道對手了得,但見他年紀輕輕,卻也並不是非常在意──畢竟江湖傳聞很多都言過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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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雙城緩緩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龍木公身後三名紅衣少年已拔出三口百鍊精鋼長劍刺向宇文雙城,他們的出手極其迅捷,顯得訓練有素。
宇文雙城長嘯一聲,身影如一道白般沖了上去,他迎着那三道雪亮劍光,身影又瞬間停住,嘆道:“好快的劍,可惜――”
他可惜的是這些少年的武功練來不易,但他知道這些少年都日月教訓練出來的殺人機器。他人影隨着身邊揚起的雪花飄動,右手食指閃電般在三人三口劍上分別彈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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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名少年的劍法和武功在江湖上已可以說是好身手,但他們今天的對手是宇文雙城,他的身形已不能用快來形容,他手指上的力量比雷霆還猛烈。
龍木公聽見三聲很輕的聲音,那三口劍已全朝他身上刺來,頓時大吃一驚,他本以為憑藉三個少年的力量可以看清宇文雙城的實力,實在不是對手時也可以藉機逃走。但宇文雙城的武功不是常人所能想像,他在瞬間使出移花嫁木的招數、大挪移的內力心法,以及彈指神通的指法,頓時將三個少年原本攻向宇文雙城的歹毒劍招引向龍木公的胸膛。
這一下變故龍木公萬萬沒有想到,雙方的距離不過幾尺,日月教訓練出來的劍客出手從來都是兇猛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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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木公沒有多少思考的時間,他的年紀雖老反應還算快,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他拔出了腰間長劍擋開了三口攻向他胸膛的長劍。
他以為自己可以化解開這幾個少年的攻擊,但卻突然感到每個少年的劍上多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旋轉着,將他的身子向前拖動,這股力量不但巨大,而且難以捉摸,龍木公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他只看出宇文雙城施展的移花嫁木和彈指神功這兩項絕技,卻不知道宇文雙城施展的大挪移內功心法才最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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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雙城看似乎毫不費力地將五、六種江湖不傳絕技信手使出,說不出的瀟洒和輕鬆,也只有承受人才能感覺到這種奇功的可怕。
三個紅衣少年心下駭然,慌忙中想收劍,但宇文雙城身形飄動在他們之間,手指又分別在他們長劍上彈了一指,三口長劍再度刺向龍木公。
龍木公只有使出自己最拿手的絕招,這已是一種救生的本能。
那招“平地旱雷”不知救過他多少次性命,他呼叫着,臉上的鬚髮皆張,身形暴起時滿天的雪花飛舞,剎那間將四人裹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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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龍木公全力施為,他的劍第二度與紅衣少年的長劍相交時手腕還是感到一陣劇烈的酸麻,幾乎脫手,同時劍勢受阻,身子向前跨了兩步――他不知道他用力越大,被大挪移內功心法牽引的力量也越大。
宇文雙城輕輕嘆息了一聲,又再度揮手在三個紅衣少年劍上彈了一下。
三個紅衣少年的臉上充滿驚恐之色,他們的身形和力量被宇文雙城帶動,宛如扯線木偶一般。
龍木公拼盡了全部的力量將面前最近少年的長劍撞開,他手中長劍順勢插入少年的胸膛,一片鮮血將地上的白雪染紅。但就在這同時,另外兩個紅衣少年的長劍已分別刺入龍木公的肋下和左胸,龍木公劇痛之下雙手往兩邊用力掃出,打在了兩少年的身上。
兩名少年的身子飛出了數丈,跌倒在雪地中,再也爬不起來,四周揚起一片雪花亂舞。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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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飄在龍木公身上,龍木公身上的血也在流個不停。
宇文雙城望着龍木公的神情有些憐憫,緩緩轉過身子。
龍木公還能勉強站着,他睜大眼睛似乎還不相信這就是他的結局。他不相信這年紀輕輕的少年竟有如此驚人的功夫,在他的腦海里飛快地閃過了數十個名動天下的當世高手,但竟無一人可以和這少年相提並論。他顫聲問道:“你――你真的――真的是宇文――雙城?”
宇文雙城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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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木公道:“刀王殺了教主,他和你――你有什麼關係?”
宇文雙城心中一震,道:“我和他也只有一面之緣。”
龍木公忽然狂笑一聲,道:“刀王也死了,哈哈,憑――憑你的武功縱橫天下並非難事,加入日月神教──”
他並沒有把話說完,身體已栽倒在雪地中。
雪花飄得更密集,附近的雪被流出來的鮮血染成紅色,不久結成紅色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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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雙城久久佇立在雪地里,過了好久才吐出一口氣。
他忽然回過頭,輕聲道:“我並不喜歡殺人。”
他身後站着一個黑衣老人,黑衣老人足足比宇文雙城高了一個頭,他此時臉色蒼白得可怕,就象四周雪白的大地一般冰冷,老人望着宇文雙城,目光閃動中已射出數道寒電。
宇文雙城神情恭敬地垂手而立,他知道老人一旦雙眸中出現這樣的目光,就一定有非常重要的話要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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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唇微微動着,但吐出的每一個字都異常清晰。他道:“你的武功已勝我當年許多。”
他的目光望向遠方,嘆道:“西域密宗的無相神功原本過於陰毒,但你以大挪移內功心法為根基將它們融為一體,也可以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他聲音忽然一頓,沉聲道:“但你別以此妄自驕傲,要知道世上有不少高人,更何況生死勝負之間並不全是靠武功來決定。”
宇文雙城輕聲道:“弟子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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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望着宇文雙城,面色又漸漸慈和了起來,道:“我見你天性淳樸,大節上能把持得定,所以將一身武功傳給了你。你身上的擔子很重,本來我是放心不下,但云公子出現不但了卻我心頭一件大事,而且他和你成了朋友,今天我也終於可以安心走了。”
說到這裏,老人的聲音已變得有些凄涼。
宇文雙城嚇了一跳,他知道這幾年老人很少在這裏居住,所以今天他說走一定另有他意,他凝望老人,顫聲道:“師傅,您要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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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淡然道:“生死本來就是必然的事,我既知天命,此去已是歸途。”
宇文雙城神色一陣蒼白,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眼眶已經濕潤了。
忽然,兩顆眼淚從他眼眶中滴下,他跪倒在雪地中。
老人微微一笑,輕輕撫摸着宇文雙城的頭,道:“傻孩子,難過什麼?三十多年前我就已經是個死人,大師兄救了我,他說我只能活十五年,但我卻苟且偷生了三十年,更何況早在五十年前我已看破紅塵――”
說到這裏,老人又望向遠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似乎想在這聲嘆息中將這生中所有的遺憾都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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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忽然又笑了,道:“既然葉流凡和利百川這兩個老傢伙昨晚都一起走了,那麼我這一路也不怕寂寞了。”
宇文雙城哽咽道:“師傅,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老人面色有些凝重,他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事情經過,雖然葉流凡和利無名在個人和幫會之間恩怨頗深,但他們畢竟都是絕頂高手,在武功上彼此敬重,惺惺相惜,他們私約比武的事情我也早已知道,但卻萬萬想不到一夜之間兩大高手竟然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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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雙城此時突然想起了雲飛在斷橋狙擊利無名的事情,不由得一陣后怕,因為那也完全可能演變出兩敗俱傷的結果。
老人道:“早知如此,我一定會旁觀此戰。”
他忽然沉聲道:“只可惜我還有幾件事未了,多少有些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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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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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雙城道:“雙城不才,請師傅示下,雙城一定替師傅完成。”
老人點了點頭,道:“頭一件事是日後江湖上如果有人使達摩劍法,有一人你就殺一人,有一百人你就替我殺一百人。”
老人的聲音變得恐怖異常,這本不該是象他這般世外高人所說的話,除非他的心中對什麼事什麼人的憤恨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宇文雙城沒有問任何原因,他知道他師傅的崇高人格,也知道他師傅雖然言行冷酷,但心底向來寬容慈善,他既然留下這樣的遺言,那麼自然便有其原因――對宇文雙城來說,師傅的話從來都是天經地義的。
他沉聲道:“是!”
老人道:“你雖然學過達摩劍法,但你已經忘記了,是不是?”
宇文雙城點頭,“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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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大笑着轉過身去,道:“第二件事我不必多說,雲飛是我大師兄的兒子,大師兄是我的好友,是我的恩人,我一生欠他太多,所以──”
他頓了頓,道:“我只恨沒有機會為他做些什麼。”
宇文雙城低頭道:“雲公子是我的朋友,我會象親兄長一樣待他。”
老人點頭道:“好,那我就放心了。”
他神色間突然有一種飛揚的笑容,微微一笑道:“雲飛的武功在此世上已可以說是罕逢對手,不枉他們幾個辛苦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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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雙城有些詫異,雲飛的武功他也只是斷斷續續見過,所以連他也不是很清楚雲飛的武功到底到了什麼境界――他有時也會想,如果雲飛和他的師傅交手,又會是個什麼樣的結局呢?
老人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彷佛在回味着着什麼事情。
他沉吟半晌,輕聲道:“我們剛才交手了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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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招。
只是一招。
但宇文雙城卻已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幾乎停止了。
雖然才一招,但這幾乎可以說是江湖中新舊兩代中最絕頂的高手間的較量,甚至可以說是當世最強的高手之間的抗衡,可以和昨晚葉流凡、利無名的生死一戰相提並論。
只是一招,但這過程已讓宇文雙城這樣身手的人也忍不住為之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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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老人身子微微一踉蹌,噴出一口鮮血。
宇文雙城心中驚懼務必,象他師傅這樣武功已到了化境的人是根本不可能口吐鮮血的,除非他身上受了嚴重的內傷。
他慌忙起身扶住老人,道:“師傅,您──”
老人微微笑了笑,擺了擺手。
看着老人的情形,宇文雙城心中已明白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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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笑道:“雲公子現在的武功已到了能與世上任何高手抗衡的境界,但他缺少經驗,尤其缺少與一個武功和他可以匹敵的人決生死的經驗。”
宇文雙城顫聲道:“那您──”
老人笑道:“我給了他經驗。”
這經驗是用任何代價都無法換回的,是用鮮血也無法換回的,如果說還有什麼東西可以交換的話,那就只有人的生命――然而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一旦性命都失了,那麼獲得的經驗也會跟着生命一同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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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雙城不覺又流下淚來。
老人微微一笑扶起宇文雙城道:“城兒,你不會怪師傅太偏心了吧。”
宇文雙城搖了搖頭。
老人輕聲嘆道:“我欠大師兄太多,百死也無法報答――只可惜人不管有多大的本事,也只能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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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走了。
大雪再度飛揚起來。
老人高大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這漫天大雪中,消失在冰雪中。
他曾經也是一個有着輝煌傳奇的劍客,但他的劍早已被他埋葬,他知道自己的歸宿在何方,此時正走往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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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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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雙城向著老人遠去的方向跪了下來,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這老人是傳授他武功的恩師,而他更一直把他當做是自己父親一般,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長輩親人。
老人在宇文雙城兩歲的時侯陪他玩耍,三歲的時侯教他練武學劍,五歲教他讀書認字,在他的一生中從沒有一個年長之人象他那樣對他好,儘管老人對他的訓練也是殘酷和苛刻的。
有一天他長大了,老人開始讓他自己去思考問題,去處理自己的事情,而老人總是在默默地幫助他引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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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嚮往江湖,跟着老人走江湖,他突然發覺自己的武功竟然比江湖中任何一位名動天下的人物都要高得多,這種滿足感是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的。
今天,老人終於離他而去。
只是,宇文雙城不知道這老人是誰,老人自稱是“無名老人”老人嚴禁宇文雙城向任何人打聽關於他的任何事,宇文雙城不敢絲毫違背老人的命令,但這也是宇文雙城這些年來最難受的一件事。
他知道老人的身上一定有很多心酸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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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聲問道:“他去哪?”
宇文雙城回頭,他看到了雲飛。
雲飛的神情也很奇特,眼神說不出有多複雜,既有對一位前輩的崇敬之情,也充滿了一股無名的哀傷之情。
只是,雲飛神情從容,實在看不出他剛與人交過手。
宇文雙城低聲道:“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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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飛明白“他走了”這三個字的意思,而對於老人的過去,他遠比宇文雙城知道得多得多。
宇文雙城望着雲飛,眼神中忽然充滿了渴望,道:“你知道他是誰?”
雲飛點頭。
宇文雙城道:“你告訴過我,我師傅是埋劍山莊的第三把劍,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過去,他的故事,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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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飛愣了愣,過了半晌悵然道:“他的名字叫東方長之。”
宇文雙城大吃一驚,道:“東方長之――東方一劍?”
雲飛點了點頭,道:“不錯,他就是五十年前江南第一少年劍客,直到今天這個名字依然是江南的驕傲。”
宇文雙城詫異地道:“據江湖記載,東方長之五十年前就過世了。”
雲飛搖頭道:“那年東方長之只是秘密出家,東方世家則說東方長之已不在紅塵之中,至於其中原因家父也許知道,但我卻並不知情。”
宇文雙城心中更起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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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飛繼續道:“你知道少林上任磐若堂主持虛塵大師嗎?”
宇文雙城點頭,道:“據說他是少林百年來第一高手,也是最年輕的磐若堂主持。”
雲飛道:“虛塵大師就是東方長之。”
宇文雙城輕呼了一聲,道:“三十年前虛塵大師在少林圓寂,難道也是假的?”
雲飛道:“那年令師是服毒自盡的。”
宇文雙城又嚇了一跳,心中忽然覺得陣陣難過。
他想像得出,他師傅一生肯定遭遇了無數驚心動魄的事,但他這個做徒弟的卻從來未有機會為師傅盡點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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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飛道:“我不知道當年令師為何會這麼做,但據說當年磐若堂向達摩院借閱了達摩劍譜,卻不慎被盜,而且當年還有很多不利於他的種種傳聞,不過我想這肯定不是令師當年自殺的真正原因。”
宇文雙城隱然明白了老人吩咐他做第一件事的含義,心中一陣翻滾。
雲飛道:“令師是練武奇才,少時更有一番奇遇。他博聞強記,通曉天下各門派劍法武功,家父少年時曾在少林寺拜訪過他,他們研討劍法一個多月,終成莫逆之交。那年令師服毒時恰巧家父再上少林,救了令師一命,從此江湖上就再也沒有虛塵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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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看來這一年的冬季註定寒冷無比。
過了好久,宇文雙城望着漫天的飛雪,終於忍不住問道:“那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