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葉知秋
一片泛黃的葉子緩緩墜落。
撞入正憑窗而望的翦雲照眼中,不由從心底發出一聲微嘆:“秋天來了!”突然頭暈目眩,頓失知覺,身子瞬時向一側倒去,旁邊的青禾及時扶住。
“大小姐!大小姐……”
青禾把翦雲照扶到床上躺下后,急惶的連喚數聲,翦雲照都不應,頓時心裏慌張得什麼似的,扯開了嗓子喊。
“容嬤嬤!容嬤嬤!”
“怎麼了?”
擷芳苑的管事婆子容嬤嬤快步走來,詢問的聲音里明顯帶着一絲不快。
青禾這丫頭怎麼回事?一直以來不是很沉穩的嗎?還有,她們的大小姐翦雲照雖然還沒有及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卻身就一副大家小姐的端莊嫻靜模樣,遇事總能不急不躁、冷靜思考。
容嬤嬤這麼想着,又不由重重地嘆息一聲:“哎!”思緒也因此變得格外沉重。
大小姐進駐京城一個多月以來,就沒有舒心肆意的笑過,也沒好好吃一頓飯,那張原本有着嬰兒肥的小臉,如今看着似乎小了一半,哪還有一點點多餘的肉。虧得大小姐每遇她們苦口婆心的勸導時,還淡淡笑着,說是這樣更好看,只是那笑里隱含的失落與傷感讓她沒來由的心疼。
京城一點都不好!
可這,到底是大爺的出生地。大爺在外地就任時,嘴上雖不說,想必心裏也是想念的,畢竟,他的至親都在這裏。
那時,大小姐聽說能來京城長住,亦是由衷的高興,為啥真的住下了,反倒憂思起來了呢?
“容嬤嬤……”
青禾紅着眼圈喊了一聲,喉頭哽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不過,到底是性子向來穩重的大丫鬟,稍稍緩了緩,便對着容嬤嬤說出了事由。
“怎麼就暈了呢?”
容嬤嬤嘴上雖是如此說,心裏卻明白,就大小姐一個多月以來的狀態,不暈才怪。
“容嬤嬤,您看着大小姐,婢子去大奶奶那邊……”
青禾的話還沒有說完,人已經走了出去。走到院子裏時,恰恰遇到早起去大廚房端早點的青稞。立時,青稞圓圓的小臉上蕩漾起一抹燦爛的笑。
“青禾姐姐,我把今兒的早點打來了……喂,青禾姐姐,去哪兒呀?”
笨丫頭青稞見青禾只顧埋頭疾走,別說回她一句,就是連一個眼神兒也沒給她,心底里可傷心了。
青禾是孤女,五歲起就跟着翦雲照,如今已經是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在進京之前,翦雲照就許諾過,等一家子安置妥當,熟悉了京城的生活,就給她配人、脫奴籍。
而青稞,是三年前大爺改遷就任地的途中撿來的。
當時,十歲的青稞瘦不拉嘰的,頂着一腦袋的黃毛,一雙大眼裏透着迷茫,蠢蠢笨笨的,又由衷讓人心生憐愛之心。大小姐心善,讓青禾給了她一些吃食。小丫頭茫然無措之際,似乎認定了她們,亦步亦趨的跟在她們後邊。大小姐無奈,簡單的問詢過後,便把她留了下來,從此跟在身邊。
“容嬤嬤,大小姐還沒起啊!”青稞妥善放置了早點,心底里雖然仍有那麼一點兒傷心,可想着青禾姐姐這樣,或許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便沒打算責怪,表示自己大人大量,把青禾姐姐對她的忽視拋之腦後。如此想着,邁步進了大小姐的閨房。
“什麼還沒起,青禾侍候大小姐起床后突然就暈了,這才重新扶到床上躺下,嬤嬤在你進來之前已經呼喚過幾次了,又照着郎中教的急救法子掐了人中,大小姐還是沒醒,真是……我和你一個笨丫頭說這麼多做什麼!快去迎迎,青禾去告知大奶奶請郎中的會不會來了。”
青稞聽容嬤嬤連着說了這麼多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自相處以來,容嬤嬤從未一次性對她說這麼多話,吩咐她做事總是言簡意賅的。
青稞對她此時所說消化了好一會兒。在她消化的時候,容嬤嬤斜坐在床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的人兒,那如畫兒般的精緻眉眼一動不動,就好像失去生命般,揪得她內心發疼。
“嬤嬤,大小姐這些日子沒有好好吃飯,肯定是餓的。”
青稞在一邊愣愣地站了半天,吶吶地說出這一句總結性的言語來,讓容嬤嬤聽着亦覺得很有道理:“對,就是餓的。”
她這算不算自我安慰?
既然是餓了,容嬤嬤起了身,想着大廚房端來的早點可能不對大小姐的胃口,也不適宜大小姐如此狀態下食用,還是親自去院裏的小廚房做點什麼吃食來,好給大小姐灌下去。到了廚房,又覺得這樣不行,大小姐如今還昏睡着,就是做了,強逼着灌下去,會不會惹出什麼禍端來?
其實,她這是慌的,總覺得該做點什麼,不能就這麼乾等着。
這些年,她把大小姐當自己的閨女疼,可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行差踏錯,那她就沒什麼活路了。
容嬤嬤是被夫家休棄趕出來后,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進入翦家的。
這之前,她已經生了兩個小子,生了兩個小子都能被休棄,這樣屈辱的經歷她從未對人說過,即便是大奶奶,也未盤根問底的追問過。
開始時,她也只是做一些洗衣清掃的工作,從未真正近距離接觸過翦家的主子。
翦大爺夫婦倆節儉,身邊的僕從很少,很多事情自己能做的便做了。後來,大小姐出生了,家裏的活計也多了一些,容嬤嬤自進了翦家,就踏踏實實幹活,獲得了翦大爺夫婦倆的信任,便開始近身侍候了。大小姐大了一些后,她便定在了她身邊,當起了管事嬤嬤。
就是如今,整個擷芳苑裏,除了她們主僕四人,再就是兩個新買的粗使婆子。
來了京城她才知道,她們的大爺是如今戶部尚書的長孫。雖然是長孫,卻是庶出的,是二老爺年少時荒唐的行為結下的果,是曾經的右戶部侍郎府在京城人眼中的笑話。因而,大爺出生月余后便跟隨着自己的母家離開了京城……
算起來,大爺還是爭氣的,年僅十七歲便中了同進士,雖然比進士差了一點,但大爺翦連生也覺得滿足了。他的母家只是一個能勉強滿足溫飽的小商戶,因他的降生,不僅沒讓家裏的狀況得到改善,還被趕出了京城……
翦連生中了同進士,時任戶部尚書的爺爺為了償還人情,便讓他娶了當時獲罪流放的罪臣之孫女梅之雲,免除了梅之雲隨自己一家同樣被流放的命運。
梅之雲那時剛剛及笄,正是花兒一樣的年齡,一直以來當大家小姐養着,被教養的很好。
這時,青禾形色匆忙的來告知大小姐的情況,她內心裏雖如驚濤駭浪般翻滾,面上卻沒有顯示出惶急的狀態,還輕輕拍了拍青禾的肩膀:“不慌,大姐兒許是水土不服,我這就讓人去請大夫。”
說著,便叫了身邊的管事嬤嬤去京城最有名的仁生堂請大夫,自己領着身邊的大丫鬟季月跟着青禾往擷芳苑這邊趕。
梅夫人一邊走,一邊感知着道路兩旁稀疏墜下的落葉,深深的自責。
秋天了!
他們一家進京時,還是夏日,太陽的溫度很火熱,恰如那時他們一家的內心。雲照的情緒算是最平和的,她的四個弟弟卻異常興奮,一路上除了開心,還是開心。
現在,娘家的人仍在偏遠的北地,生活上雖然艱辛,但尚無性命之憂。前幾天收到的信中還說,只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契機,還有望平反,重獲勛貴之家的榮耀。
她的兄弟們以及她自己都知道這很難,但只要有希望,即便再難,也想搏一搏。
進京的這一個多月,她一直忙於安家事宜,卻是忽略了大姐兒的狀況。作為幾個孩子的母親,她早就感知到唯一的女兒的異常,卻沒有費心思往深里究。
為什麼?
這時,梅之雲的腦中便有一個大大的問號。
女兒是一個懂事的,幫了她許多。在她看來,一般的事情挑動不起女兒情緒的反常。
擷芳苑裏,青稞在翦雲照的閨房裏走來走去,如今已養得圓潤的身子壓在青石板上,亦能發出“咚咚”的響聲。她來去走一次,便探看一下床上的大小姐,或是以她自認為的小聲音呼喊一次。
在她看來,大小姐就是睡著了,但忍不住又受容嬤嬤她們的影響,不放心的試着喊一喊,卻又怕驚擾了大小姐的美夢。
翦清秋在意識朦朧中感知着就近的聲響。在聲音發出時,她習慣屏聲靜氣,在未睜眼前判定那是什麼聲音。
那是人踩踏地板發出的聲音!
好奇怪,她能清晰的記得自己的胸部心臟部位連中了三槍。之所以是三槍,當然是因為對方怕她沒有死透。
對着她開槍的是她的接頭上級,唯一的對上聯繫人。她的卧底身份只有兩個領導知曉,這也是防範其中哪位身故而讓她的身份無法解說。
一般情況下,總不會兩個領導同時身亡吧!
可最終,她辛苦的卧底生涯成了一個笑話,在即將脫離出來時被滿身正氣的上級很是乾脆地幹掉了。
在她三十來年的生命之花凋謝的那一刻,她最想的,便是回到十四五歲之前,那時侯,她還有一個完整的家……
翦清秋試着睜了一下眼睛,在半瞇的眼帘里,她沒覺得透進眼底的光線有多麼剌激,只是覺得不可思議。
在她不相信的再次合上眼帘的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一扇開着的窗。
窗外,有一片落葉打着旋兒,在透亮的光暈里,悄無聲息的往下墜。那一刻,她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即使是一片落葉,都能告訴人們一些東西。還有,在它墜落與地面接觸的那一刻,閉上眼睛仔細傾聽,亦是能聽到美妙的聲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