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別見

第六章 別見

謝公義立在院中,抬頭看着天上的日明晃晃的,仿若夜裏窺燭,看久了便是走了神色,恍惚在那裏。

子山走時他拉着子山的手,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兒子,他一生小心恭謹,家裏的祖業被他的父親敗去了一半,在自己手裏又敗去了另外一半,如今這家早已岌岌可危,他年輕時嘲笑他父親貪溺於聲色,不知潔身自好,待如今業已如他父親一般,年過五十,雖仍秉正一身的正氣,但卻是早已衰老不堪,頭上的發早已白了近半,腰上的勁力似乎早都泄了出去,每日清晨起床都需一口一口地緩着氣,他有點怕,怕自己哪天一口氣梗在喉頭,就這樣昏死了過去。

謝公義仍然記得他父親的死,死在女人的身上。他趕到時他父親仍舊是光着身子,身上的白肉不停地從床上往地上墜。他突然笑了,那個笑便如同鍋底的灰抹在臉上藏也藏不住了,他見不得他父親的壞,見不得父親的猖獗。他學的那些仁義道德在他父親身上從未見過,仿若那些言語本身就如同父親一樣在誆騙世人。他受不了這些從骨子裏的虛偽。他要證明給他父親看,他絕不會讓這個家敗在自己手裏,他絕不認同這個他的父親的所作所為,他絕不不認同這個世間的骯髒齷齪。

謝公義還記得自己在父親守夜當晚心裏立下的重誓,絕對要把自己父親敗壞的家業給奪回來,否則死不瞑目。但,他終究未曾奪回,自身的頑固與堅守終究沒讓他獲得更多的產業,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與不屑里,再次敗壞了家中的另一半祖業。

謝公義仍舊立在那裏,被太陽晃得生疼。他想,在自己兒子-謝子山眼裏,他究竟是個怎樣的父親,是不是如同他看他的父親一般。他突然有點怕,他害怕自己成了他的父親,被他的兒子從心底里鄙夷。他害怕自己沒有守住自己的家業,他害怕他也死得如同他的父親一般,孤零零地躺在那裏,沒有任何親人的哭泣與思念,獲得的只有那抹笑,如同他笑他父親一般。

謝公義突然有點理解他的父親了,或許在他還未知事的年齡時他的父親也如同他一般有着這樣的雄心與氣魄,但終究發現世道並非如此,他選擇的是迎難而上,而他的父親不過是順水而下罷了。他依然鄙夷自己父親的不自重,不自尊,但是他也開始懷疑自己的自重自尊在這個世道里真的值得嗎?如果他早點與官府里的各位大人互通有無,如果他也跟那些隨流的商賈卑躬屈膝,是不是現在早已回收了父親丟失的那些家業。他有點想哭,但是卻哭不出來,他的淚都流在了父親死去的那晚。他恨自己的父親,但是他卻止不住自己的淚,父親死後這個家再也沒有願意保護自己的親人了。謝家的家業雖然被父親奢靡了一半,但剩下的另一半仍舊巨大,那些未曾走動不知來自於何處的親戚,那些族中的長輩叔伯,早就盯上了這個家。他從未想到,他當家的第一天起自己的劍對準的不是那些外人,全都是那些自己熟悉到,每日笑臉,每日互拜的親人。

謝公義想到這些突然眼眶就濕潤了,但是那些淚還沒有滑出眼眶就早已被日蒸幹了去,他早就過了可以隨意哭泣,有人回來安慰的年紀了。他的哭聲已經誰都不願意聽了,甚至是他自己。

他聽到有人報,老爺,蘇家的夫人跟大姑娘到了。

謝公義便定了定神正了正身子去宅前相迎。

傾心扶着母親的臂膀,看見了謝公義便是帶着笑,輕輕地躬着身子說,謝叔,許久不見。

母親也便是順着傾心的身子一起拜了公義,如她女兒一般帶着笑,公義,你我也是許久未見。

謝公義往前趕了幾步,立在她們面前,直着身子,伸出臂膀便是一拜,重得壓得風都嘯出了聲。

玲瓏在一旁見謝公義拜得用力,自己便也學着用力,卻拜不出風聲,只把布把衣服拍在身上,拍的生響。

傾心回身看玲瓏的怪誕,玲瓏便也是伸出舌頭一笑,自己滿臉的調皮。

謝公義把她們母女迎到前堂談事,母親要跟謝叔談西域駝隊的事情,傾心不須知得太多,便是聽了些許,尋了個機會,便起身告辭,要去后宅看看子靈。

玲瓏跟在傾心身後,四處亂瞧,見謝家各處冷落,便說,阿姐,謝老爺家還真是走了不少人呢,本來與我相熟的那幾個使女似乎未曾出來相迎。

傾心感嘆了一聲,是啊,偌大的宅子,若是真冷落起來,便看的凄靜。等下我去見子靈,你去跟她的使女聊一下,看看謝家究竟如何了。

玲瓏便是拍着胸脯笑着說,阿姐放心。我連手信都帶來啦,早就做好準備啦。

傾心回頭笑玲瓏的頑劣也笑她的細心。不再是那個曾經與她一同被別人抓在籠中獨自瑟瑟發抖等人來救的女孩了。

傾心進屋的時候,子靈正坐在凳子上縫着鴛鴦。見了傾心便是放下手裏的物件,笑着朝傾心叫了聲,蘇姐姐。拉着傾心在一同坐下。

傾心也是笑,仔仔細細地看着子靈的面,便見雙眼早已紅腫。又去看那綉了一半的物件,湖水蕩蕩,卻有鴛無鴦。傾心問,有心事?為何單單隻綉了一隻?不去問子靈為何去哭,卻是先問了這綉面為何先綉了山水卻沒有先綉鴛鴦?

傾心知道有些人的苦不能直接去問,你越是問的直接她便是躲得越遠,生怕別人看到她的傷,害怕那傷讓別人把她看矮了,看輕了。傾心知道子靈便是如此,她跟她哥哥子山一般,都如同他們的父親,從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的壞,自己的傷,即便痛到喊出了聲,也要趕緊用手把喊出來的聲壓回嘴裏,讓那些痛都痛在自己嘴中,爛在自己心裏。

子靈只能是笑,不好意思地笑,便不自覺地輕輕用右手蹭了下自己的左臂。傾心便是伸手要看看子靈左臂,撩開衣袖,便見年幼時的傷仍然留着疤,隨着子靈一同得長。

年幼時子靈與傾心一同在湖邊玩水,子靈腳滑便把自己滑進湖中,救出來時,左臂早已被岸邊的銳石划傷,生生拉了一條線,人沒有哭,只是忍着痛,抬着頭看着一圈又一圈過來圍困她的人。她哥哥子山趕來時,她才捂在子山的懷裏,悄悄地哭,仍舊怕聲音太響驚了天地,讓天地知曉了。她怕自己的軟,自己的弱讓別人看見。她覺得那終究是種侮辱,小心翼翼地維護自己的自尊。

傷口好了,但是那傷早就埋在了心裏,子靈若是心有不適,便願意去蹭左臂的傷。

傾心知道子靈有話,想說卻不敢隨便找人去說,也不願隨便跟人去說,人的孤單便是在此,當真想去找人分擔時,回首四顧,終究是沒有一個人在自己身邊,自己只能孤零零的立在那裏。直到那些話埋在心裏久到發了芽,生了根,想起來,說起來時便都連着心,說的疼,疼到流出血。

傾心便是在等,等子靈自己開口。

子靈說,以前年幼時不懂父兄的艱辛,所作所為常由性而來,他人常稱讚謝家之富,最後連自己都以為家中之財,足以敵國,直到年長如此,才知家中之衰已到無可挽回之地。

傾心摸着她的頭安慰道,家中起落本不由個人而定,何況你又是女子,更難以掌握,若你父兄聽到此番言語,足以慰之。

子靈亦只是嘆,嘆到天地都老了,才接著說,我曾喜歡過一名男子,亦是城內的富家子弟,但他家的富有遠不能填補我家中的貧困。我們互有誓言,一生相愛,至死方休。當他下聘禮到家中來時,父親本是反對,後來我堅持十分,父親才不得不收下聘禮,後來我漸漸知曉家中處境艱難,便又反悔了那門婚事。我知道父親一生都在維持家中諸事,莫使家中頹敗以羞先祖,我亦知道以父親的剛硬,若這個家真的頹敗到無以挽救的地步,便是要父親去死。父親常對大哥與我說,人活一世當有所固執,一旦失去便如同行屍走肉,無顏於世。父親不是在對我跟大哥說,那他是在跟自己言語,他怕,他已怕得不敢一個人來聽這些言語。我是女子,無法像大哥一樣為父親處理家中諸事,我對父親的回報只有為自己尋個能填補家中頹敗的夫家。我悔婚後再未曾見過他,聽說他在家中消沉多月,然後去了西北,後來亦聽說黥面為兵,再後來他家搬離了杭州便再未得知他的消息,不知是死是活。想起他時我常常會心中一痛,痛我對他傷的過深,我亦常常怨他,為何他不再尋一個女子,能夠與他安度,好讓我心中有所安慰。我知道這一世我欠他一個承諾,若有來世,若他不嫌棄,我願做他身旁的奴婢,被他驅使,以解他這一世的怨。

子靈早已嗚咽不已,淚染得腮紅氤氳。

傾心便把子靈抱在懷裏,聽她的哀怨,聽她的哭聲,聽她那一聲聲的愁,聽她那一句句的痛。

她是女子,因此知道女子的堅強,哭是為了放下所以,今日哭完后,子靈便會忘卻此事,此後她便是別人的妻,亦一生如此。

子靈知道,她這一世已辜負了一名男子,她不能再辜負另一名男子。

終究是夜垂了下來,起了燭火。

子靈的那張臉便是又帶着笑,恭送着傾心的去,對傾心深深地拜,與她告別。

子靈不知道那句,別,是對傾心說的,還是對曾經的自己說的。

但話終究是說出了口,明日便不再去看它、想它。

明日自己仍舊是自己,那對鴛鴦仍舊要自己去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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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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