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陸祁澤原是想着給這許久未見的妹妹一個驚喜,卻沒曾想喜沒有,倒是把人給惹哭了。
蘇長安她爹蘇崇忠早年為了嬌妻請旨離開了京都,調到揚州當了個江南總督。蘇長安也是自出生起就長在揚州,直至十歲回京。陸家則是揚州本地富商,經營頗雜,有珠寶羅緞,也有香茗佳釀。兩家人一個官家一個富賈,宅子也選到了一處去,成了鄰居。
幼時的長安調皮得不像是個官家小姐,能抓蛐蛐兒,好彈弓,也會爬樹。一日,長安沿着樹爬上了圍牆,就翻到了另一邊去,摔得胳膊腿兒青紫一片,她也不哭,躲在矮叢中看空地上扎着馬步的少年。
彼時的陸祁澤方十歲。從五歲開始,陸家老爺就監督他進行體魄鍛煉。每日初曉薄暮,他都會在院中扎馬步,初時僅能堅持幾息,但長年累月下來,他已經能堅持一個時辰不倒。
長安一個咕嚕栽倒下來的聲音不小,他自是能聽見,但一心不二用,他並不覺得一個小丫頭片子能比他的馬步重要。
陸祁澤不理長安,長安也不鬧,就坐在地上盯着人家看。陸祁澤的長相是極好的,常年曬下來也還是白凈的俊娃娃一枚。兩人一個在樹蔭下坐着,一個在餘輝中蹲着,直到蘇府的人找到了陸府,把自家小姐給抱了回去。
從那以後,長安沒事兒就坐在牆頭上看陸祁澤練武。就這麼一來二去,兩家人也成了關係很好的鄰里。長安和陸祁澤兩人也漸漸從一開始的一句話不說到後來哥哥妹妹叫個不停。
直到天元九年五月,京都來了書信。往年都是說老太太身體有恙,叫回去看看,蘇崇忠最是了解自己母親不過,知曉她是裝病想挾他回去,否則他留在府中的人定是一早就來了信。但他仍是派人去搜尋了一些名貴藥材,遣人送了回去。然而這一次,卻是老爺子親自書了信,說是護國公府恐罹難,讓他小心行事。
蘇崇忠這才意識到,他離開京都這幾年,雖是享盡了悠閑日子,一如他少年時在腦海中刻畫的那般,但他同樣也逃避了身為蘇家子女該擔起的責任。
一個人一生中必定有他不想擔卻不得不承擔的責任,我們總是下意識地去逃避去忽略,但它總是在那兒,沒有強迫,沒有呼喊,它只是無悲無喜地等着你,從春華到秋實,一輪又一輪,等着你成長到足夠成熟的時候,能夠肩負着它前行。
既然它等了你一程,也請你千萬不要等到它芳華老去,凋零萎敗后才恍然覺悟。
蘇崇忠幾乎是立馬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子。駭了剛剛進屋的齊素芸一跳,連忙上前抓着他的手。
“夫君,你這是怎麼了?”齊素芸與蘇崇忠相知相許十一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
“芸娘,我們該回京都了,蘇家恐是有事。”蘇崇忠怔怔地望着書桌上的信紙。他在想蘇家可能會發生的事,又有何法去破。
“好。”齊素芸一句話不問就應了下來。回屋后就開始整理這些年在揚州置下的產業,該轉手的轉手,能留下的就留下;府上的奴僕哪些要帶着回京,哪些要解僱,留下的人又該怎麼安排?又要向哪些人家通知這事兒?這些事一樁樁一件件,她都得好好打點。
她完全不擔心他們會回不了京。就憑夫君對宓貴妃的救命之恩,皇帝也不會為難他們。至於她自己的意願,夫君去哪兒她就去哪兒。不就是刁難嘲諷么?來了她受着就是!
這邊齊素芸有理有條地開始料理,那邊蘇崇忠提着筆半天沒動靜。
該怎麼寫呢?隱晦點兒?
“臣調揚州以來,頗有所得,如今之能足以尚京官。”不行,太自負了,怎能這般自誇!
直接點?
“臣思家甚重,欲求令調京都。”這樣?等等,再添一句,“官職大小皆無不可。”就這樣吧。
他這才下筆。
函書以急令傳去,六天左右就到了京都皇帝手中。他本想壓下不談,但不巧的是,宓貴妃恰好來了勤政殿,看到了這函書。
“皇上,雖後宮不涉政,但前朝後宮向來息息相關。”宓貴妃絞了絞繡花手巾,有點緊張,她從來沒有做過忤逆皇上的事,但是蘇家……
“皇上,臣妾知曉您不欲調蘇大人回京,是因前陣子有人狀告護國公府意欲謀反一事,您雖是壓下了此事,可您心中其實已經有所懷疑了。皇上,臣妾說的可對?”
“宓兒,孤知曉你是為著那救命之恩。”皇帝的眸子沉沉地望過來,“但為君者,如履薄冰也。”
宓貴妃柔柔一笑,竟是喚了皇帝的名諱,“成英,無論如何,我都是向著你的。若有半分於你不利之事,我都會拼了命去阻止。”
皇帝一把拉過她困於懷中,將頭枕在她頸間,“宓兒……”
“護國公一家素來所忠不過這張龍椅,他們從來對位而不對人。所以,您大可不必有何顧慮。何況,人家為了讓您安心,早年還送了自家小姐入了宮。”說到最後一句,她隱隱有些泛酸,倒是惹得皇帝開懷。
蘇家過於勢大,已招了風。老國公雖已撒手不管事兒了,但他在京都的人脈仍是不可小覷;蘇家長房承襲護國公,雖無甚大作為,但蘇崇承之妻卻是慎郡王之女;二房蘇崇央掌着鐵騎令,可調三十萬大軍;三房蘇崇忠調往揚州,任江南總督,掌一方富碩。
文武商三項,蘇家佔全了,皇帝不得不忌憚,即使他心裏明了,蘇家三代以來,一直都是保皇黨。
京都蘇家所遭誣告,皇帝是不信的,但他要用這事從護國公府中要點東西,是以此事以蘇家二老爺蘇崇央上繳兵符為結。
得了想要的東西,蘇崇忠又自請調離那富足之地,皇帝自然高高興興地批了條。
於是這才有了天元九年冬月蘇崇忠一家回京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