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背叛
輕撫手中的一管青笛,這是她唯一會使的樂器。孔明撫琴,沉鬱中自有道骨仙風,她連翹吹笛,自比不上亮之飄逸脫俗,卻也自成一番風韻。
龍逍是個生性多疑的人,與司馬懿極為相似,她賭的便是龍逍的多疑和猶豫,爭得一分是一分,托得一時是一時。
今日她穿了一襲大紅金底宮裝,坐於案后,寬大的裙擺細細地掩飾了她杯孕的事實,原本挽起的雲髻被放下,絲緞般的長發散在身後,橫插一支金簪再無他物,清麗脫俗。
已是深秋了,寒風獵獵,熱茶一會兒便已涼透。伊瑪細心地將熱茶一盞盞換過,卻不見皇後娘娘喝過半口。深蹙娥眉,伊瑪心疼地看着她敬愛的皇后,這是一個比任何人都睿智的女人,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伊瑪就知道此生跟定這個主子了。她不傲慢,不嬌縱,聰明卻不張揚,收起所有的鋒芒為自己深愛的男人甘心情願地做一個平凡的女人,相夫教子是她所願,到如今,兵臨城下,她自巋然不動,身杯六甲卻比任何一個男人更冷靜,更堅強,她是她平生僅見,她是讓她仰望的啊!
平靜的茶水微微逸出一圈漣漪,捏緊青笛,連翹輕聲道:“來了!”
寒凡吹起一片沙礫,卷上了天。晚霞掩去落日最後一絲金光,暗沉的天地間被黃沙遮蔽了一切。突然,在地平線上冒出一道長長的黑線,似割破天地的一把鋒刃,狂狷而殘忍!
破口越割越大,那一道原本細細的黑色口子被無情地撕裂,淌出無盡的黑血,汩汩地迅速地往外冒,蔓延至整片大地,吞噬一切生靈!
龍逍一馬當先,一手緊抓馬韁,一手捏着一方絲絹,那是她留給他最後的禮物。他千方百計,不擇手段,防之又防的,還是讓她逃了。用這方絲絹設計他,引誘他,讓他自己上鉤!他不得不承認,他佩服這個女人,也更深深迷戀着她。她越是要逃,他就越想得到她。
扎卡王爺是他的一顆棋子,煽動番國造反,昏庸的洛丹根本就是個白痴!他想報仇,他恨穆沙修賀毀了他苦心保養的容顏,那個變態的老男人,正好可以拿來利用,穆沙修賀沒殺他實在失策!
近了,他似乎能看到城牆上她美麗的身影。他朝思暮念的女人啊!為了她,他帶兵攻打格薩在番國的駐地,損兵折將也在所不惜,為了她,他傾舉國一半的兵力來到他從未踏足的黃沙戈壁,為了她,他不惜花重金收買叛將,甚至允諾事成之後割讓城池給那個奸賊扎卡王爺。哼哼!不過,他向來奉行的便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原則,那個貪得無厭的傢伙想要跟他談條件,以此要挾,他會讓他如願的,因他早就不想留他在世上了,扎卡那個笨蛋可以到陰曹地府去討要他的一切。
那老賊居然還要他接收她的女兒薇兒公主,那個人盡可夫的女人,怎配爬上他的龍榻?他會讓那對無恥的父女明白,他的天下沒有人可以跟他分享,他要的女人永遠只有一個!
突然,他征住,原來那不是他的幻覺,城樓之上,的確是她,紅衣瀲灧,長發飄飄,即便離得這般遠,他還是能一眼認出她,眼底的痴念是越發的深沉了,為了她,他願傾其所有!
輕笑,青竹笛緊貼唇下,而後輕啜紅唇,悠揚的笛聲在大漠孤煙下婷婷裊裊,飄飄搖搖……
《意難忘》,那是爺爺為自己的初戀情人寫的曲,記得小時候,常被奶奶拿來取笑。爺爺總是包容地任奶奶胡鬧,似乎是極疼她的,可心底放不下的還是那初戀的美好啊!
如今,她為龍逍吹奏的正是這曲《意難忘》,曲中的款款深情,意綿綿,情繾綣,自難忘!難忘的是他!
一揚手,三十萬大軍層層停駐,陣前,只得龍逍一人望着高高的城樓和洞開的城門。絲絲縷縷的笛音,縈縈繞繞鑽入他的耳鼓,侵浸他的心肺!那般的情意深濃,直叫人生死相許,肝腸寸斷!那樣的絕世傾顏,卻叫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好想她呵!一別之後,竟有半年不曾相見,再見時,她卻更加撩動他心
他來了,帶來了眾多將士,是為得到她,也是為迎接她。她呢!洞開城門,曲深意濃,是否也為了邀他?忍不住地,他就想直接衝進去,將她狠狠扯入自己的懷中,永遠地囚禁她,禁錮在他的羽翼之下!
馬蹄得得,他緩步向前,深深地受其蠱惑。
“皇上!”
龍逍頓住!他是怎麼了?瘋了不成?那個女子怎可能輕易向他投誠?魔怔了!若非身後的一聲狂呼,他幾乎要成了她的瓮中之鱉了!
眯眼望去,城樓之上,她飄逸得好像不食人間煙火。那般鎮定自若,那樣恬淡如菊的表情卻也冷酷無情!龍逍暗叫一聲“好險!”他險些又着了她的道!這個女人實在不簡單,但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對她痴迷至此?
勒緊韁繩,龍逍停步不前。之前,他已收到線報,城中只有十萬將士。如今她大開城門,淡定地在城樓上吹笛,又是何意?難道軍情有誤?她故意引他入瓮?或者她只是故做鎮定,實則空城一座?他究竟該怎麼辦?入還是不入?
在龍逍猶豫不決的時候,城樓之上,連翹已是冷汗涔涔,汗水粘膩早頰邊,任其暗自滴落。這一把她賭得太冒險,但是她卻輸不起。雙眸不敢朝龍逍瞄上一眼,一瞬不瞬地目視前方,讓笛音更顯飄渺。
連翹心計之深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若是在裝腔作勢,故弄玄虛,他也有的是時間和她周旋。穆沙修賀再快也要兩個月之後才能到達,他不信拿不下上京。可如果一旦入城,再要後悔卻來不及了,幾次三番他着了她的道兒,對她必須慎之又慎!思慮再三,終於勒轉馬頭,指揮大軍向後退去。
三十萬大軍向後慢慢退去,連翹依然吹着笛子不敢停,緊張得心都揪了起來。心中默念:繼續退,不要停,退出上京,滾出格薩!
“回來,你們都回來,這是一座空城,城內只有十萬將士,你們被騙了!回來呀!”
就在連翹以為龍逍會帶着他的軍隊退居城郊時,城門口突然跑出一道粉紅色的嬌小人影,大喊着揭露她的計謀。
不斷後退的龍逍頓住,回身。連翹的笛音戛然而止,驚愣地瞪向城門口——是蘇拉!
“回來呀!別被她騙了,這個女人太工於心計,你們都被她騙了,快回來呀!快回—啊—”一支勁箭猛然貫穿蘇拉的胸口,一聲慘叫,蘇拉頹然倒地。城樓的另一邊,蒙格隱在暗處緩緩放下手裏的弩弓。
“蘇——”連翹猛地一撐桌案,震驚地無以復加。為什麼?為什麼最後背叛她的會是蘇拉!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想奔下去,想到她身邊去,她要問她,問問清楚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可是,城樓下倏然轉身的龍逍卻讓她不得不跌坐回椅子裏。心,慌亂得無以復加!
眯眼望着城樓上讓他心潮澎湃的女子,定定地站在原地,任寒風捲起黃沙刮在臉上,生疼地剜着他的心。
他是如此深愛着她,而她卻一心想要置他於死地。漸漸的,最後一絲光亮隱入大地,天地間陷入一片昏暗!沉沉的天幕,連一顆星星都沒有,陰霾的天空揭示着暴風雨即將到來。
“你果然是個工於心計的女人!”漆黑的夜色中傳來龍逍無奈中略顯苦澀的聲音,“你以為這樣我就會上你的當了嗎?戲,演得真好!”
勒彩馬頭,沉聲下令:“退後!”
直到黑色如潮湧般退去,連翹才漸漸恢復了知覺,身上厚厚的宮裝早已汗濕一片!
“娘娘,快披上!”伊瑪心疼地替連翹披上厚厚的斗篷,都濕成這樣了,着涼了可怎麼辦?
夜色中,城門口已看不見蘇拉的影子,連翹突然站起,步下城樓,蒙格見狀趨前跟上。
“蘇拉呢!帶她來見我!”她沉聲。
“是!”
深吸一口氣,連翹閉了閉眼,不敢相信她的背叛。
看着奄奄一息的蘇拉,連翹眼底閃過一絲不忍。上前,她伸出手想扶她。
“娘娘!使不得!”蒙格憂心忡忡地提醒,這個女子是個叛逆,皇後娘娘千金之軀怎可玷污?
手伸在半空終是放下了,看着她,美麗的眸中漸漸失去生氣,連翹不甘心,更想不通。是吃醋嗎?恨她奪去了她應得的幸福?不該啊!這樣做,報復的不是她,而是他,她心愛的男人——穆沙修賀!所以,她不明白啊!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連翹冷聲道,她不原諒她用全稱百姓和將士的生命來開玩笑。
“呵呵……咳……”蘇拉想扯出一抹笑的,卻叫嘴裏噴出的血沫子堵住了。
虛脫地抬眼,連翹的疑惑和憤怒讓她心情大好,咧着嘴,斷斷續續:“為什麼?咳……怎麼不去問他?咳咳……為什麼要利用我,為什麼?我也想問為什麼,咳……”
驚!她知道了?不可能,她怎麼會知道的?
“誰告訴你的?”連翹急問。
瞥了她一眼,蘇拉冷笑:“你怕了?怕得不到了?你果然很愛他!不過你卻做錯了一件事。”
“什麼事?”連翹緊抿薄唇。
“還記得產婆莫伊嗎?”她看着她繼續道,“你殺了莫伊,卻忘了她身邊還有一個人,莫伊和她的相好可是無話不說的,鳳凰眼的事莫伊也對他說了。”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連翹面色深沉,看不出喜怒。
“誰叫他利用我在前,我以為他是真心愛我的,可是他卻只愛你一個!”蘇拉的眸子裏突然竄出兩團火,熊熊的升騰,“我恨他,可是我更恨你!我恨死你們兩個了!一個利用我和阿媽,一個卻在我面前扮好人!虛偽、做作、噁心!我恨你們,我恨不得喝你們的血,吃你們的肉!我恨……咳咳咳……咳咳咳……”
情緒激動使得她噴出更多的血沫子,連翹卻聽得心驚肉跳!沒想到蘇拉的恨意竟這麼深,原來她的身邊始終有着這麼一顆定時炸彈,隨時能要了她的命。
“只是你太虛偽了,一邊對我假好心,咳咳,一邊又防我跟防賊一樣!讓我在你身邊始終下不了手。你這個奸詐的女人!可惜,太可惜了!龍逍真是個笨蛋,被你,咳咳,被你騙得團團轉!就連告訴他事實也不敢相信,咳咳,咳咳咳……”
“給她止血療傷!”不再聽她滿含恨意的言辭,連翹對蒙格下令。
“不用,我說了,不要你的假好心。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我蘇拉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救了你。你去死!我要殺了你!殺了你——”被按在地上的蘇拉,突然像瘋了似的,大發神力,掙脫了侍衛的束縛,猛地向連翹撲來。
反應不及的連翹驚得連連後退,慌亂中踩到了裙擺,身子不穩地向後跌去。
“孩子——”她驚呼,並不擔心自己摔倒,擔心的卻是腹中的寶寶,她答應他要健健康康的呀!
就在她即將倒下的一刻,一條健臂及時伸出,摟住了她的肩膀,同時一劍刺出,直接貫穿了蘇拉的咽喉。鮮血噴涌,濺了她滿臉,睜眼時,她看到蘇拉瞪着一雙大眼,死死地盯住她,竟是死不瞑目。
“微巨該死,讓娘娘受驚了!”將連翹小心翼翼地扶坐在椅子上,蒙格單膝跪地請罪。
驚魂甫定,連翹接過伊瑪遞來的一條濕毛巾擦拭着臉上的血跡,揮揮手,無力道:“蒙大人不必自責,你護駕有功,本宮要好好謝你才是!”
見他又待說些什麼,連翹一擺手道:“本宮累了,這兒的事,你料理善後吧!”轉身步入了轎中。
這一夜實在是累人啊!身累,心更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