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誰擔干係?
龍椅上空空蕩蕩,皇上顯然還沒有露面。
今日原本是給屈貴妃會診的日子,若是在往常,皇上和太醫院裏的眾臣應該是在承乾宮中為貴妃號脈診治,共同協商接下來的用藥與調養辦法。
可是誰也不曾想,貴妃竟會在今早出事。
聖心震怒,直接取消了今早的會診,讓所有診治過貴妃娘娘的太醫,一同去中和殿問話。
柏世鈞此時已經跟着宮人走到中和殿的大門外,他俯身,行跪拜禮。
“太醫院醫士柏世鈞,叩見聖上!”
聲音如泥牛入海,再無迴響,殿宇之中鴉雀無聲,竟沒有一點兒回應。柏世鈞只覺得心下一沉——這個氛圍,着實有些不對勁。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漸漸走近,柏世鈞低着頭,以餘光辨認,發現來者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之一,袁振。
袁振剛過四十,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他自幼入宮,一直在御膳房當著最底層的苦力,二十來歲時不曉事,被卷進了一些風波里。等一番死裏逃生之後,他終於明白過來,這宮裏人人都是皇帝腳邊的一條狗。既然誰也不拿誰當人看,那不如就做叫得最凶、最好使喚的那隻畜生。
靠着陰鷙險毒的手段和機敏的曲意逢迎,袁振已經成了除掌印太監黃崇德之外,最大的人物。朝廷里的官員見着袁振都要留幾分薄面,更不要說內廷上下,對他從來都是畢恭畢敬不敢有半點造次。
袁振走近了幾步,居高臨下地看着柏世鈞,冷聲道,“你就是上次那個說貴妃沒病的柏世鈞?”
柏世鈞壓住了心中的惶恐,沉聲道,“回公公的話,我從沒有說過娘娘沒病,而是——”
“不要詭辯。”袁振的聲音冷冷的,“聖上馭極四十五載,最討厭的就是那些人前人後兩副嘴臉的人。”
柏世鈞垂着眸,“承蒙公公教誨。”
袁振領着柏世鈞進殿,柏世鈞稍稍環顧四周,發現皇上雖然不在此,但東南一角的屏風後有兩個宮人正低頭疾書——他們就是皇上在中和殿的眼睛,這裏發生的所有談話,都會被詳細記錄,然後送到皇帝的所在。
顯然,他們現在正在記錄的,就是剛才自己與袁公公的那番對白。
柏世鈞暗暗心驚,連忙收回了目光,將頭又低了低。
袁振手中捧着一摞紙,低聲道,“太醫院的諸位既然都到齊了,我也就把話挑明。我不懂什麼醫術,但這裏是上次你們會診時留下的記錄,秦院使,是不是傳遞下去,讓你的徒子徒孫們,都好好看看?”
說著,袁振望向近旁坐着的一位老者,眾人的目光也都望了過去——像秦院使這樣的一個老前輩,平日裏並不輕易驚動。可今日他也一樣被喊來問話,可見聖怒已經到了怎樣的地步。
秦院使此時仍閉着眼睛,像是沒聽見袁振說什麼似的,也沒有一點要伸手的意思。
袁振淡然笑笑,卻也不惱,他挑起眉毛,眼睛望着別處,“秦院使,您也是太醫院的元老了,底下的人不懂事,您不能也不懂事啊。咱家要是沒記錯,這裏跪着的,有一半都是你從各州府送來的年輕醫官里親自挑出來的,得了您三五載的栽培,誰不喊你一聲師尊呢?如今我奉皇命來傳聖上的口諭,你何必給我臉色瞧。知道的是你看不起咱們這號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聖上不以為然呢!”
這話里已經藏了殺機,秦老爺子不能不伸手了。可他接了診斷,卻並沒有低頭細看,而是低聲問道,“請問公公,皇上現在在哪裏?”
袁振望了他一會兒,像是沒聽見他的問題,目光輕飄飄地剜了一眼秦康手裏的診斷,低聲道,“這診斷,您不發下去給大伙兒看看?”
秦康躬身道,“公公,這些診斷,每一個字,我都知道,都記得。我相信下了這些診斷的太醫,也一樣瞭然於胸,不敢遺忘一字。”
“好。”袁振等的大約就是這句話,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帶着殺意的笑,溫聲道,“那秦院使您給下個論斷吧,我們貴妃娘娘她,到底是病了,還是沒病呢?”
見矛頭轉向了恩師,柏世鈞跪不住了。還未等秦康回話,他的背已經直了起來,高聲道,“袁公公,卑職有話容稟!”
袁振冷笑了兩聲,刻意看了一眼秦康,笑容有些陰森,“秦大人真是調教了一群好後生,瞧瞧,我這還沒怎麼著呢,就有人主動上來要為您擋風遮雨。”
柏世鈞深吸一口氣,伸手拭去了自己額前的汗水,為了不使自己看起來慌張,刻意放慢了答話的節奏,“袁公公的話,恕卑職聽不明白。半月前主張給娘娘停葯的醫官是我。所謂大醫精誠,卑職一向是憑良心行事,並不是要為誰遮風擋雨。”
“說得好呀,”袁振也站了起來,臉上佯作一副欣賞的表情,漫步來到柏世鈞身前,俯下身在柏世鈞耳邊問道,“好一個‘大醫精誠’,柏大夫,您有學問,您給咱家講講,這精是怎麼個精法,誠又是怎麼個誠法?”
“這沒什麼學問不學問的,”柏世鈞已經有些不敢抬頭去看袁振的眼睛,聲音也小了一些,垂眸望着眼前的地面,低聲道,“精誠二字,是說醫術要精湛,醫德要誠懇——”
袁振笑眯眯地打斷道,“我看不是。”
“那……請袁公公賜教。”
袁振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又望向身後的秦康,聲音驟然升高,厲聲道,“這精,是精明,為了自己個兒的仕途,敢硬把有病的說成沒病,隨隨便便就撤了娘娘的葯,以為這樣就彰顯了自己醫術有多高明,就能往上邀功;這成,是成心,有些人就是看不過咱們萬歲爺老來得子,非要在我大周朝喜事臨門的時候,給主子萬歲爺找不痛快!”
柏世鈞身體為之一顫,連忙道,“公公這話——”
“世鈞。”秦康的聲音顫巍巍地響起,聲音雖然不大,卻振聾發聵。柏世鈞及時住了口,再次俯身對着聖上的御座重重磕頭,不再言語。
秦康眼底波瀾不興,仍是像往常一樣諄諄地開口,“老夫老了,許多事都要想一想才能明白,所以想先問公公一句話。”
袁振臉上已沒有了好臉色,冷聲道,“秦院使有話,開口便是。”
秦康點了點頭,目光鎖在袁振身上,低聲道,“今日聖上喊我們來,究竟是要公公來直接定我們的罪,還是來再議貴妃娘娘的病?”
這一句話便將袁振頂在了那裏,他把兩眼稍稍眯了起來,往回走了兩步,重新站回了御座的旁邊,冷聲道,“秦院使這是哪裏話,奴婢是什麼身份,怎麼能來定你們的罪?”
秦康雙目似閉非閉,仍是淡淡地點頭,回身望向身後跪了一地的同僚後生,輕聲道,“既是要再議貴妃娘娘的病,那,各位便不要再跪了,都起來,議事吧。”
“可話又說回來!”袁振忽然又抬高了聲音,這一喝,立時讓不少太醫才抬起來的膝蓋又僵在了那裏,他冷笑了一聲,輕聲道,“是你們太醫院前腳說娘娘沒病,給停了葯,結果今早娘娘就又尋了短見。這事兒不可能無聲無息地過去,最後這擔子到底擔在誰身上,秦院使您是太醫院的老人了,心裏該有點兒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