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引虎驅狼
傅崢年抽了一口旱煙,默不作聲。
他不敢想像。
寧無心垂眸——
一如前世結局?
為保下重瞳,老人放棄了傅雲生和傅雲樓兩兄弟。
又或者是他們一家子的決定?
為了傅氏的榮光。
甘願犧牲。
成為重瞳者證道魔心的基石。
寧無心能夠想像老人的慶幸與后怕。
只是與她何干?
她不再關注傅老人。
直接站起身。
走出第一步時。
腳下那傅家小孩的畫面一盪而碎。
第二步。
墨池籠罩的天地響起少女穩如山嶽的嗓音:
“傅老前輩——我答應你,帶着傅梨離開,還了你替我遮掩的因果。”
“您你別忘了,因為我的出手,還救了你傅家三條人命,不,或者是可以更多。”
“你那大兒子我不敢說,畢竟尚不知死活。可小兒子跟他婆娘努力一把,能出幾個傅家兒郎,誰清楚呢?”
“所以這份因果,你可以選擇早些還了,也可以晚一些。這第一條命,以傅老的手腕,幫我多攔我寧家那位名宿三日,我想這對您而言,不算難事吧?”
寧無心前世作為魔修,只修本心,不修因果。
而今且行且看,只有人喜歡談,她不介意配合一番。
她不是願意吃虧的人。
說罷,穿着素衣、洒脫無比的少女第三步走出。
天地大變,微湍河水聲遠去,身後書肆黑燈瞎火,並未開業,眼前巷子陌生。
遙遙便見巷子盡頭,一塊寬闊白石砌成的空地,一座石牌樓屹立。
三間四柱又七樓。
陰暗的天色下,只隱隱約約見到,碑柱雕刻鳥雀瑞獸、元寶銅幣。
上匾額刻着四個古字——
“天寶通鑒”!
與這石牌樓對立的東來街另一頭,同樣有一座牌樓屹立。
碑柱上雕刻着小鎮獨有的長生樹,共十二株。
象徵小鎮十二個傳承祖宅,匾額上則同樣刻着四字——
“永鎮長生”!
寧無心眼觀鼻、鼻觀心:[天寶通鑒,永鎮長生,妙哉,妙哉!]
兩座牌樓乃寶通巷與長生巷門面,亦是兩處陣眼。
上一世,寧無心便仔細觀摩過,知道此陣之高深,自己那點微末伎倆,連陣法表面的符文禁制都觸及不到。
更別說今時不比往日。
自然沒了興緻。
況且,她心中還揣摩着其他事情。
一件是嗤笑傅滄海母子。
[誰說傅老頭沒有出手?]
[能將傅梨送出小鎮,平安到達天玄大離仙朝、拜入竹山教,叫做不出手嗎?這每一步都是,都是傅老頭精心算計好的。就連傅明鏡叛出儒門,墮入魔道,也在他的安排中!]
她們母子倆,不過是狗仗人勢的笑柄罷了。
另一件。
腦海中浮現書肆墨池。
她隱隱約約從那隻黑墨凝聚大手,嗅到了熟悉氣息。
陰煞魔氣——
真是久違了。
寧無心唇角一勾。
[我沒猜錯的話,傅家傳承下來的經卷極可能是“魔道經典”。]
傅明鏡之所以會出現在大離仙朝竹山教,是因為,她母親背後之人便是大離仙朝的大人物,傅老頭正是送她去了結了這段骨肉之情。
至於墜入魔道?
恐怕,傅崢年等的、算計的就是這一天。
擁有上古聖人之象的重瞳者,若沒有這番人生低谷,沒有這番被打入泥潭的遭遇,又如何能夠激活內心的魔性?
也就是說啊,被那位美婦人貶低到了腳底板的老腐儒,實際上並不迂腐。看似溫吞、受各方蔑視。實則深藏若虛,內有詭計!
傅梨、傅明鏡便是傅老頭辛辛苦苦培養出來,重新點燃傅氏榮光的傳承人。
真可謂是煞費苦心了。
這老頭為家族也真豁得出去。
寧無心不為所動,卻仍舊嘖嘖稱奇。
重瞳作為儒門千萬年難得一遇的天賦,竟墜入魔道。
她忽然就有三分好奇:
[上一世她死後,傅老頭跟傅明鏡,又將掀起了何種波瀾?]
只因這一世,一切將變,恐難見到這一幕了。
她的出現,傅老頭腳下的棋盤發生了變動。
他這些時日的觀望,怕是已經有了新的謀算。
[也是,如果能夠一家人整整齊齊的,誰願意白髮人送黑髮人呢?]
寧無心只由衷希望,這傅老頭別把她當成棋盤中的一枚棋子。
不然他這輩子,能否繼續安居幕後,或可難說。
至於傅崢年透露寧無心命數如一團亂麻。
這事她信卻不盡信。
感應着手套包裹下,墨蟬的脈動。
上一世,她之所以能夠蒙蔽天機,靠的便是黑石。
她也是經過幾番敵人的追殺,這才曉得其中玄機。
臨死反撲,更是她主動暴露行跡,否則,李長風等人如何能發現她蹤跡?
或許,於當時能夠完美隱藏,有可能是她沒有碰到神道或道門天機一脈的修士。
當然,化神後期接近巔峰的修為,也是她的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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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現下大不一樣。
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不說天機一脈的修士,就說普通修真者,能夠發現並掌控她行跡的手段太多。
[日後還得加倍小心萬不能鬆懈!]
[傅崢年為何選擇自己?]
寧無心指腹再次摩挲墨蟬。
料想,“墨蟬”變數,便是傅崢年謀算目的。有她混淆,傅梨便能暫時脫離某些人的視線,順利離開這座魑魅魍魎橫行的囚籠!
*
過石牌樓便至東來街。
右側盡頭,是小鎮流傳着眾多版本、極富神話色彩的墨銀湖。
墨銀湖很大、圓形、中間穿梭一道一丈三尺寬的石橋,呈曲線狀,隔遠、隔高了看,就似一幅——太極圖。
往北可達長生巷邊緣,往南則同樣抵達寶通巷盡頭。
墨銀湖的終點,是一座五間六柱十一樓的老石牌樓。
牌樓石匾上,刻着三個古老的文字——長生鎮。
寧無心走到這,倒是有些累了。
跟這些老狐狸鬥法,委實太耗精力,不得不停下。
她隱約覺得,自己或尚有疏漏,然不論如何,卻再難以推敲到了。
好在。
無傷大雅。
於牌樓下小憩片刻。
待黑夜後方一抹身影隱隱走來,寧無心適才朝着東南方向走去。
步行約三四里,將入山前,沿山道,踏入一座廟宇。
老舊且伸手不見五指。
*
寧無心前腳離開。
後腳,一個漢子從後院走進書肆。
漢子身形一般,相貌也尋常到了極點,帶着醉酒的微醺勁兒,漲紅着一張臉,瓮聲瓮氣的坐到少女離開前的位置上,也不開口說話。
可顯然,老人與少女的對話,漢子都聽在耳中。
“阻攔你寧家名宿三日?要真是這麼簡單就好咯,你這不是明擺着讓我跟你這盤棋扯上關係?果真是伶牙俐齒,口毒心黑的丫頭……”
傅崢年望着那逐漸隱去的瀟洒身影,老臉上頗有些怨色。
這話寧無心自是聽不到,若能聽到,必定要狠狠吐他一臉口水。
算計她的背後佈局者不簡單,可算計他傅家的人,又豈是善類?
她何嘗不是引虎驅狼?!
好半天,蹲在地上的傅崢年忽然起身,狠狠踹了一腳漢子,罵罵咧咧道:
“沒出息的玩意兒,為了個婆娘命都不要了?
出的什麼餿主意?
若最後,傅梨知道自己殺父弒母,就算是證了道。
結果呢?
你打算讓她恨我這老不死一輩子?
不是自己肚子裏出生的又如何?從自己肚子裏生出來的,可是她的種!
為了個沒幹系的死嬰要死不活這麼多年還不夠?!”
罵完,老頭就又蹲了下來,吞雲吐霧,神色頗有些傷感。
“那死嬰跟你夫妻二人沒什麼干係,頂多是叫聲侄兒,卻是我傅崢年親孫兒!
那天生重瞳,可是老大的親兒子……如今換到了你跟你婆娘的閨女身上。
你們還有什麼不滿?老大如今生死未卜……”
轉身,卻見漢子淚眼汪汪,老人頓時怒了,一個煙嘴就往他臉上抽去:“你老子還沒死呢,你哭什麼喪!”
“你小子以後也不用來盯着老子了,等傅梨一走,你就跟你那婆娘捲鋪蓋滾蛋,趕緊滾回她西漠先天魔宗,少在老子眼前丟人現眼!”
“晦氣!”
撒完氣,老人轉身回書肆。
被抽一煙桿嘴的漢子杵在原地,哭的更凶了。
如釋重負。
*
寧無心並不知走後,書肆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這事她若事聽說,也不會驚得瞪大了眼。
只會感嘆傅崢年老謀深算,只會嘲諷上一世的美婦人一句: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作繭自縛。
處理好事情,天色不早,待回到小鎮,恰逢老更夫敲響五更天的梆子。
“咚——咚、咚、咚、咚!”
隨着一慢四快的梆子聲回蕩,老更夫從寶通巷走出,朝着長生巷走去。
寧無心沿着東來街道邊緣悄無聲息走着,老更夫隱約覺得有人影晃過,待他定睛,人已沒入灰暗街巷,不見蹤跡。
行至東來街角,便遠遠見到一身影,蜷縮在橋頭。
漢子渾身酒氣,抱着頭,鼾聲卻很斯文。
不用看那張臉,寧無心都曉得這漢子來歷。
傅梨酒鬼兼賭鬼二叔,傅家老二,傅雲樓。
寧無心淡淡一瞥,一腳踢了過去,盡了全力,卻只將將踢開一截過道。
不理會男人還睡生夢死,自顧自抬腳,頭也不回朝着青石巷走去。
待少女蹤影沒入巷子,男人這才晃悠悠爬起身。
這一刻,男人臉上早就沒了醉熏之色,一改浪子面目。
寬臉其貌不揚,乍一看是那種擠入人群,就會被淹沒的普通人。
可再一看,卻發現他身上有一種令人難以忽視的鋒芒。
男人腦海浮現少女瀟洒的背影,忽然笑出聲。
他臉微黑,一口牙卻白森森的,抹了一把臉,甩去醉意,自顧自道:
“果然又是一隻伶牙俐齒的大蟲子,只可惜啊,到底還是嫩了些,或許比我,比我家那口子都要聰明幾分?可碰上自家糟老頭,便不夠看了!”
說到大蟲子,漢子腦海浮現一個前凸后翹的婦人身影,心頭一熱,樂呵呵一聲,猛地跳入安陽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