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不過爾爾
走出巷角,寧無心身影出現在二橋石板上。
二橋是溝通東西九曲的主要橋道,亦是九曲巷唯一鋪蓋青石的地方。
暴雨數日,安陽河水位暴漲、河水湍急。
還來不及甩掉鞋上泥巴,寧無心忽然有所感,微側首,看向幽暗暮色百丈外的一橋。
一老人正盤腿坐在一橋上,一手持煙桿,砸吧着煙嘴吞雲吐霧,一手持釣竿,釣竿的長線被翻騰的河水不斷拉扯……
深更半夜怎麼看怎麼怪異——更怪異的是,百丈之遠,她竟可以看得分明。
老人花白頭髮亂糟糟的,頂半個雞窩,一臉寒酸相,扁鼻子小眼睛,乾癟的嘴上頂着一大碴子白須。
再普通不過的鄉野老人。
這是寧無心重生后第二次見到老人。
第一次是在白天打水時碰到。
老人是小鎮唯一一家書肆的主人,儘管書肆只在大半夜開門,賣的書也貴的離譜,生意着實還是可以的。
不開張則已,開張吃六十年。
寧無心以為,還得等明日,主動登門拜訪……實在沒想到,他竟主動來尋。
瞅了一眼老頭煙桿盡頭閃爍着的一點灼目的赤紅,寧無心唇角一勾。
她想到,前世不小心聽見傅滄海母子的一段對話。
[娘親,你得到的消息確認無誤?]
[我那畏首畏尾的祖父大人……真沒將傅家世代傳承的經卷傳給傅明鏡?]
美婦人冷笑:
[傅氏世代皆是腐儒之輩,何曾看得起女流之輩?更何況你那姐姐殺了你叔父兩口子,鐵一般的事實,就沖這一點,你那祖父大人就不會傳給她,而今她墮入魔道,不傳給你,難不成真打算斷了傅氏一脈傳承!?你這位祖父怕是沒這個膽子。]
[他傅崢年但凡有三分血性,作為這方天地未來千載的主人,豈會眼睜睜看着老二婆娘肚子裏的聖人種子被剝奪,眼睜睜看着那雙重瞳送到我的肚子裏?]
說著她瞥了一眼身旁與她有五六分肖似的青年,大概目光莫名,又道:
[可惜,天生重瞳沒有嫁接到你身上,否則,那老頭子該哭着求着傳給你了。]
[他謀算了一輩子,斷送了大好道途,終於得到了小鎮千年的氣運加身,為的是什麼?不就是恢復他傅氏一族的榮光?]
[正是為了這份虛無縹緲的榮光,他沒有出手,不然,憑他淺薄的根基,怕是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小鎮其他家族扯下來,重新回到九曲巷那泥潭子裏。]
[不論是長生巷還是寶通巷那幾個家族,積蓄下來的底蘊,背後所站的勢力,都不是他一個傅崢年能夠抗衡的。]
[他傅崢年能坐上這個位置,還是……]
說到這,美艷婦人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似是在忌諱某些事與人。
轉眼冷笑道:[而今他兩個兒子皆死了,聖人種子也絕了,以他如今的修為想要再生下一個兒子,難如登天,除傅明鏡,他也只能傳給你傅滄海!]
彼時,
寧無心剛好走出書肆走進了一條寬巷,這對母子恰好從另一條巷子走進書肆。
一牆之隔。
亦幸虧小鎮道法禁絕,否則絕瞞不過這對正侃侃而談的母子。
這對母子當然知道,在這方天地行事斷然瞞不過書肆主人,卻根本也沒有要掩飾的意思,正是有恃無恐。
傅崢年,一代名宿,此方天地這一千載的主人——傅梨祖父!
兩次碰上,能為了什麼?
不外乎是寧無心越界了。
是覺得她壞了小鎮的規矩?
還是其他?
就在寧無心打算繼續往前走,腳步剛抬起的一剎那。
老人眯的只剩下一條細縫的眼睛裏,浮動詭異。
老人忽而吐出一口雲霧,手持的煙桿不經意一點虛空,這方天地似被驟然孤立。雲霧瀰漫,煙桿激起的漣漪驀然將兩座石橋連接,將兩人籠罩起來。
倏地。
寧無心眼前景色驟變。
河水、夜色不再,被一個狹窄的,泛着燈火的書肆所取代。
顯然。
唯有這個圍着主陣眼而建的小書肆,才能最大限度隔絕小鎮其他目光的窺伺。
傅崢年蹲在書肆門口,將煙桿內的煙灰敲落在腳邊水溝里,換上煙葉,這才眯着眼看向寧無心。
冷笑道:“寧家丫頭,你是清楚老朽的來歷吧,你做了這麼多僭越的事情,壞了小鎮太多的規矩,就不怕我斷了你根骨?將你驅逐出此番天地?”
“嗯!?”
驀地。
一雙渾濁老眼睜開,壓力無聲無息滲透過來,帶着一種令人【心悅誠服】的意念。
這是儒門一種秘法,主要用來審訊,一旦意志力不夠堅定,必將被攻陷!
只這種秘法對付別人或許還能奏效,放到寧無心身上,老人便註定要失望。
重生之後,寧無心不復化神後期的修為,也沒了元神、意境。
然除去記憶,還有一樣東西跟着她一同重生了。
五百年磨鍊的堅定意志!
西漠魔道修士大多良莠不齊。
能至化神境者,無不是有過一番經歷,有過一番感悟的能人。
熬過了最艱難的屍山血海、煞氣入侵、魔道天劫。
這一秘法?
不過爾爾!
傅崢年便見到這樣一幕。
少女嗤笑了一聲,一雙還沒開鋒的眼眸散發一種別樣的凌厲。
“咔嚓!”
眼前不存在的一面鏡子被這一記凌厲目光擊潰。
少女忽然頓住了唇角的嗤笑,用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開口:
“僭越之事?”
“傅老指的是哪一件?”
“怪我勸阻傅梨謀殺叔父一家?還是怪我提前告知傅梨修真界之事?怪我告訴傅梨她那雙重瞳來歷與真相?”
談笑間,寧無心漫不經心走出書肆,坐到門外一塊石墩上,靠着牆壁,抱着膝蓋,不以為意地笑呵呵問道:“還是說,小鎮的這一場時疫?”
沒等老人回答任何一事,少女眼中的凌厲頓時被沖刷掉,被幽深取締。
她邪眺着老人,彷彿俊美至極的域外魅魔,笑音如魘:
“可……關我什麼事呢?造成小鎮時疫的,不是你那可憐的小孫女嗎?”
難道不是嗎?
磨葯的、下藥的——可都是九曲巷小瞎子!
就算此事被人暴露出來,那些“大人物”的目光也只會放在傅梨身上。
關她什麼事呢?